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重华宫华丽的飞檐与廊柱之间。
“张敬轩。”
一直候在暗处的张敬轩立刻现身,单膝跪地。
“属下在。”
“今日小殿下在皇庄,具体情形如何?事无巨细,报与朕知。”
张敬轩垂首,将允堂如何好奇观察禾苗蔬菜,如何询问农事,如何看到孩童挖野菜,以及最后毫不犹豫冲过去救助落水女童,甚至弄脏了自身衣袍的经过,清晰而客观地陈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未遗漏任何细节。
南烁静静听着,当听到允堂主动伸手去拉那泥潭中的女童,并递上自己的手帕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动容。他了解自己的小儿子,自幼被千娇万宠,难免有些跳脱顽皮,心地却是纯良赤诚。今日之行,这份赤诚未曾被宫墙隔绝,反而触碰到了宫墙之外的真实。
“朕知道了。你护卫周全,观察入微,做得很好。退下吧。”南烁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属下告退。”张敬轩行礼后,悄然退下。
南烁回到案前,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其中一份,正好是关于京中地区春季水利修缮的条陈。他拿起那份奏折,重新细细翻阅起来,手指在“皇庄附近地势较高,引水不便”那一行字上轻轻敲击着。
这一夜,皇帝书房的灯火,比平日熄得更晚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允堂再次有了些变化。他依旧会去东宫习文练武,依旧会在太子南承瑾面前偶尔耍耍赖皮,但在用膳时,他碗中的米饭总是吃得格外干净,偶尔看到内侍不慎撒落几粒,他也会皱起小眉头。
这日午后,他又溜达到了东宫。
南承瑾刚处理完一部分政务,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允堂放轻脚步走过去,乖巧地站在一旁,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去吵闹。
南承瑾睁开眼,看到他。“来了?”
“太子哥哥,”允堂凑近了些,眼睛亮亮的,“我有个想法。”
“哦?什么想法?”南承瑾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
“我想在东宫里开辟一小块地方,自己种点东西。”允堂语气带着期待,“不用很大,就在我宫殿后面的那片空地上就好。我想试试看,种子是怎么发芽,怎么长大的。”
南承瑾放下茶盏,看向弟弟。
这个请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宫苑之内,一草一木皆有规制,开辟菜地更是闻所未闻。但看着允堂那双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想到他近日来的细微转变,南承瑾到嘴边的拒绝顿了顿。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允堂认真地说。
“我在皇庄看到那些农人耕种,觉得很不容易。他们懂得真多,知道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浇水,怎么让庄稼长得好。我觉得,如果我也能亲手种一点,是不是就能更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意思了?先生教过这句诗,我以前会背,但现在好像才有点懂了。”
南承瑾沉默了片刻。
他深知幼弟天性活泼,耐性不足,种地这种事,枯燥辛苦,未必能坚持下去。但这份想要“知晓米粟由来”的心,却弥足珍贵。作为储君,他明白懂得民生艰辛,对于一个皇子而言,是何等重要的一课。
“宫中之地,皆有定规。”南承瑾缓缓开口,见允堂的小脸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垮下去,他话锋微转,“不过,你宫殿后那片空地,原本也只是荒着。你若真想试,孤准了。但有几条规矩。”
允堂的眼睛瞬间又被点亮,忙不迭地点头。
“太子哥哥你说!我一定遵守!”
“第一,规模不可过大,不能坏了宫苑景致。第二,所需之物,向内廷司申领,不可擅动宫外之物,泥土、种子皆需查验。第三,既是你要种,便需亲力亲为,宫人可从旁协助,但不能代劳。你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允堂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谢谢太子哥哥!”
得到太子的允准,允堂立刻行动起来。他兴冲冲地跑去内廷司,说明来意。
内廷司的管事太监一听是二殿下的主意,还有太子手谕,哪敢怠慢,虽然心里觉得这皇子殿下想法奇特,还是立刻调拨了人手和物料。
很快,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在允堂指定的那片空地上,辟出了一块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土地,仔细地翻整、耙平。内廷司还送来了几包常见的菜种,有菘菜、芫荽,还有一小包据说很好成活的瓜种,以及小巧的农具,小锄头、小水桶一应俱全,尺寸正适合允堂使用。
允堂挽起袖子,拿起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小锄头,有模有样地开始挖坑。
他回忆着在皇庄看到的农人动作,但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泥土不像看起来那么听话,锄头下去深浅不一,没一会儿,他的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皙的小脸也蹭上了几道泥痕。
贴身伺候的小太监看得心惊胆战,想上前帮忙。
“小殿下,让奴才来吧,您歇歇。”
“不行!”允堂固执地躲开,“太子哥哥说了要亲力亲为。我自己来!”
他坚持着自己松土,然后按照内廷司派来的、略懂农事的老花匠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撒进挖好的浅坑里,再轻轻覆上土。最后,他提起小木桶,给每一处播下种子的地方浇上水。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腰酸背疼,手上甚至磨出了两个小小的水泡,但他看着那片被自己亲手整理好的、平平整整的土地,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期待。
从那天起,允堂的生活里多了一件雷打不动的要事——照顾他的“小菜园”。每日清晨起床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他的地;下午从东宫回来,也要先去浇浇水,拔掉偶尔冒出来的小草。
起初的新鲜感过去后,日复一日的照料确实有些枯燥。
有时下了学累了,他也想偷懒,但一想到自己对太子哥哥的保证,想到皇庄里那些辛勤的农人,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南承瑾偶尔会踱步过来,远远地看着。
他看到允堂蹲在田埂边,用小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捏碎板结的土块,看到他因为发现第一株嫩绿的小芽破土而出时,那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也看到他因为连续几日烈日暴晒,小苗有些打蔫而急得团团转,追着老花匠问解决办法的样子。
太子殿下的嘴角,有时会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一个极小的弧度。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皇帝南烁的耳中。
他听着暗卫的回报,说小殿下如何亲手劳作,如何坚持亲力亲为,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叫苦,只是让宫医涂了药膏继续干。
“这小子……”南烁放下手中的密报,摇头失笑,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倒是比他瑾儿当年还能折腾。”他想起南承瑾幼时,更多的是沉稳端方,鲜少有这般“出格”却充满生气的举动。
约莫半个月后,允堂菜园里的菘菜和芫荽已经长出了几片鲜嫩的真叶,绿油油的,甚是喜人。那日他正蹲在地上,喜滋滋地观察着,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父亲!”允堂回头,看到是南烁,立刻站起身,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扑了过去,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泥土。
南烁这次没有避开,任由儿子抱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着允堂红扑扑、汗津津的小脸,还有那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伸手用拇指擦去他脸颊的一点泥印。
“朕来看看,我们的小农人,成果如何?”
允堂立刻献宝似的拉着南烁的手,走到菜畦边,指着那些绿苗,兴奋地介绍。
“父亲你看!这是菘菜,这是芫荽,那边是瓜苗!都是我亲手种的!花匠爷爷说它们长得可好了!”
南烁看着那一片充满生机的小小绿色,又看看儿子眼中纯粹的成就感和快乐,心中一片柔软。他半蹲下身,与允堂平视,认真地看着那些幼苗,点了点头。
“嗯,确实长得很好。允堂很厉害,坚持下来了。”
得到父亲的肯定,允堂的笑容更加灿烂。
“现在,可知道种田不易了?”
允堂用力点头,小脸变得认真起来。
“知道了!浇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太阳大了要遮一遮,长了小草要赶紧拔掉,不然会抢营养。而且,等待它们长大,需要好多好多天,要好有耐心才行。”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腹上还有一点点未完全消退的薄茧,“你看,父亲,手还会疼呢。”
南烁握住儿子的小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小小的茧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小小的薄茧,比任何圣贤书上的道理,都更能让他的儿子懂得何为耕耘,何为收获,何为民生之多艰。
“懂得不易,方能知惜福。”南烁站起身,牵着允堂沾着泥土的小手,缓步走在宫苑的小径上,“你可知,你前几日关于在皇庄修水渠的提议,工部已经呈上了详细的勘测规划和预算?”
允堂惊讶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的吗?父亲!”
“自然是真的。”南烁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殿宇,“朕已准了他们的方案,开春后,京畿包括皇庄在内的三处高地,都会兴修水利,引水灌溉。届时,你看到的那些用木斗提水的农人,能省下不少力气。”
允堂愣愣地听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他心间涌过,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个请求,父亲竟然如此郑重地记在心上,并且真的付诸行动。
“谢谢父亲!”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更多的是激动。
南烁低头看他,笑了笑,没有再多言。有些道理,无需赘言,亲身经历过的,才会真正融入骨血。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允堂回头,望了望那片在余晖中泛着金绿色光芒的小菜园,又看了看身边高大威严的父亲,心中被一种饱满而踏实的情绪填满。
他知道,他的小菜园离收获还很远,皇庄的水渠也还需时日才能建成。但他仿佛已经看到,清澈的河水流进干涸的田地,看到禾苗欢快地生长,看到农人脸上舒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