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扬州城的夜晚,比白日更添几分靡丽色彩。
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从瘦西湖上袅袅传来,间或夹杂着歌女婉转的唱腔和宾客的嬉笑声。
盐运衙门的接风宴气氛微妙,双方都保持着表面的客套与距离,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试探。
而真正的重头戏,在翌日晚间。
盐商总商汪嗣宗,在其位于小秦淮河畔的巨宅“涵碧园”内,摆下了堪称奢靡的盛宴,为钦差大人与雍王殿下“接风洗尘”。
马车抵达汪府门前时,就连见多识广的林如海,也不禁为眼前的豪奢微微动容。
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不是石狮子,而是两尊用整块汉白玉雕成的、栩栩如生的麒麟兽,兽眼竟是用鸽卵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门楣上“涵碧园”三字金匾,据说是前朝某位帝师手书,其价值已无法估量。
一路进去,但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不极尽精巧之能事。回廊曲折,用的皆是上等的紫檀木和黄花梨,雕栏玉砌,恍若仙境。
夜晚园中各处悬挂着无数的琉璃灯、羊角灯,将整个园子照得亮如白昼,光影摇曳,水中倒影迷离,真真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前来赴宴的,除了林如海和赵钰,自然还有以崔文升为首的扬州大小官员,以及扬州盐商中排得上号的十几位巨贾。
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汪嗣宗亲自在二门迎候,今日他换了一身更加贵重的缂丝锦袍,满面红光,笑容可掬,仿佛来的不是可能找他麻烦的钦差,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林大人!王爷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快请!”他热情地上前行礼,态度恭敬又不失身份。
林如海淡淡还礼:“汪总商太客气了。”
赵钰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评价道:“你家……挺亮堂的,就是路绕来绕去,有点晕。”
汪嗣宗哈哈一笑:“殿下说笑了,园子小,胡乱建的,您多包涵!里面请,酒席早已备好,就等二位贵客了!”
宴会设在临水的一座巨大花厅内。
四面窗户敞开,可见外面水景灯光,夜风送爽,带来阵阵花香和丝竹声。
厅内更是极尽奢华。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桌椅皆是紫檀木嵌螺钿,精致无比。
餐具是成套的纯银鎏金和官窑瓷器,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厅角有身着轻纱的乐师弹奏着轻柔的乐曲,一群身段窈窕、容貌秀美的舞姬垂手侍立一旁。
宾客按身份落座。
林如海和赵钰自然被奉在上首主位。
崔文升、赵汝贞等官员陪坐一侧。
汪嗣宗和其他大盐商陪坐另一侧。
一道道珍馐美味如同流水般送上来。
并非是常见的山珍海味,而是极尽巧思和奢靡。
什么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拆烩鲢鱼头、大煮干丝……这些扬州名菜自是基础。
更有甚者,有什么“金齑玉鲙”、“玲珑牡丹鲊”、“蜂蛹酿竹荪”、“雪霞羹”等等听都没听过的精巧菜式。
许多食材都是从各地甚至海外快马加鞭、用冰镇着运来的,其花费难以想象。
“林大人,王爷殿下,请尝尝这‘清汤燕窝’,用的是暹罗的上等血燕,用清晨收集的荷花露水慢火煨炖,最是清淡滋补。”汪嗣宗笑着介绍。
赵钰才不管什么血燕露水,觉得好吃,就舀起一大勺塞进嘴里,嚼了嚼,点头:“嗯,滑溜溜的,还行。”吃相颇为豪迈。
旁边的盐商和官员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噙着笑。
林如海却只是略尝了一口,便放下汤匙,淡淡道:“汪总商破费了。如此盛宴,本官愧不敢当。”
“哎呦,林大人这是哪里话!”汪嗣宗摆手,
“二位天使驾临扬州,乃是我等草民的福分!区区薄酒小菜,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一些。
盐商们开始轮番敬酒,说着各种奉承话,吹捧着朝廷和林如海,也不动声色地炫耀着扬州的繁华与他们对朝廷盐税的“巨大贡献”。
崔文升偶尔插话,也是打着官腔,说着盐务之复杂,维系之艰难,暗示需要稳定,不宜大动干戈。
林如海应对得体,话语不多,却句句落在关键,既不失钦差威严,又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和底线。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观察。
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倾听每一句话里的潜台词。
这就是一个无形的战场。
而此刻,战场的主角之一,雍王赵钰,却完全游离于这暗流之外。
他对那些机锋暗藏的话语毫无兴趣,只顾着埋头苦干,对着满桌佳肴发动进攻。
觉得好吃的,就多吃几口。
觉得不合口味的,就推到一边。
偶尔看到一道做得极其精致、宛如艺术品的点心,他会拿起来仔细端详,然后一口吃掉,评论一句:“好看,就是不禁吃。”
引得旁边的盐商们窃笑不已。
汪嗣宗使了个眼色。
顿时,丝竹声一变,变得更加轻柔曼妙。
那群早已准备好的舞姬翩然入场,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她们身段柔软,姿容艳丽,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江南水乡的妩媚风情。
尤其是领舞的那名女子,更是国色天香,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舞姿曼妙,水袖飘飞,暗香浮动。
不少官员和盐商都看得目不转睛,面露陶醉之色。
这是汪嗣宗的又一重“武器”——美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男人?
就算你林如海是清流,不贪财,难道还能不好色?就算你真不好色,旁边那位年轻气盛的王爷呢?
舞姬们旋转着,渐渐靠近主位。
那领舞的女子,一个优美的回旋,眼波如水,轻轻拂过林如海,最终却落在了正在啃一只蜜汁火方蹄髈的赵钰身上。
嘴角含春,笑意盈盈。
若是寻常男子,被如此绝色佳人含情注视,只怕早已面红耳赤,心神荡漾。
然而。
赵钰从美味的蹄髈中抬起头,脸上沾着油渍。
他看了一眼几乎要贴到他面前的、舞姿诱人的绝色舞姬。
皱了皱眉。
然后。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那舞姬不断翻飞、几乎要扫到他盘子里的水袖。
很认真地对旁边的汪嗣宗抱怨道:
“喂,让她远点跳。”
“袖子甩来甩去,灰都掉我菜里了。”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一瞬间。
整个花厅。
万籁俱寂。
只剩下丝竹乐师因为惊愕而弹错的几个音符。
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