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剧场后台的纸箱堆里,指尖抚过\"社区巡展\"的标签贴纸。
纸箱边缘的硬纸板蹭得她虎口发疼,像小时候周慧敏捏着她手腕教写\"林\"字时的力度。
她数到第七个箱子时停了手——那是装《反写》装置的,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箱缝里若隐若现,像无数双欲言又止的眼睛。
\"要留的黑板擦过三遍了。\"江予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博物馆修复文物时特有的轻缓。
他手里拎着玻璃柜的密封胶条,腕骨在灯光下泛着青白,\"旧板的霉斑用软毛刷刷过,新板的木纹补了清漆。\"
林野抬头,看见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那是他十六岁替醉酒父亲收拾碎酒瓶时划的。
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装置时,他摸着《反写》里那张白发观众的纸条说:\"这些声音不该只在剧场里响。\"此刻他眼尾沾着胶渍,倒像把那句话揉进了生活的褶皱里。
\"新板立在空厅中央。\"林野站起来,膝盖的牛仔裤蹭响纸箱,\"旧板封进玻璃柜,像......\"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封一本写满批注的旧书。\"
江予安把胶条放在她脚边,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手背:\"需要我去接阿姨吗?\"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慧敏现在住在郊区养老院,护工说她最近总把洗脸毛巾叠成教案本的形状,看见钢笔就往袖口藏。
但三天前通电话时,她忽然清晰地念出\"林野\"两个字,尾音拐了个弯,像小时候听写错误时的纠正调。
\"八点整。\"林野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光映得她眼窝发青,\"仪式主题是'我给母亲留一句话'。\"她指向靠墙的新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妈,我不会再等你批注了。\"字迹边缘有些毛糙,是她凌晨三点手抖着写的,\"落款留了空白,等现场补。\"
江予安的拇指在她手背上画圈:\"她可能不记得你是谁了。\"
\"可她还记得怎么读错我的名字。\"林野笑了,眼角细纹里泛着水光,\"上周去看她,她盯着我身份证念'林也',和我十二岁偷改户口本那天一模一样。\"
剧场的老式挂钟敲响八点时,门轴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周慧敏扶着江予安的胳膊进来,藏青毛衣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整整齐齐别着枚塑料蝴蝶胸针——那是林野小学手工课做的,二十年前被她骂\"歪歪扭扭\"扔进垃圾桶。
林野的呼吸突然急促,心口的荆棘纹身像被温水泡开了,细微的痒沿着肋骨漫上来。
她看见母亲的目光扫过观众席,扫过《反写》装置,最后定在新黑板上。
老人的瞳孔慢慢收缩,像有人往深潭里扔了块石子,荡开一圈圈模糊的涟漪。
\"妈。\"林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我写了句话给你。\"
周慧敏的手指抠住江予安的手腕,指节发白。
林野这才注意到她指甲盖泛着青,像冬天冻久了的胡萝卜。
她拿起粉笔,走到黑板前,空白处的粉笔灰簌簌落在她运动鞋上——那是双白色的旧鞋,鞋尖沾着去年写《荆棘摇篮》时打翻的咖啡渍。
\"我女林野,\"粉笔划过板面的声响像极了小学教室的早自习,\"生于1999年,怕错,故逃;怕弱,故刚;爱而不得法,非不爱也。\"最后一个\"也\"字拖得很长,粉笔在\"法\"字右下角断成两截。
她转身时,周慧敏正盯着黑板上的\"林野\"二字,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
林野把断成两截的粉笔递过去,指尖触到母亲掌心的茧——和二十年前打她耳光时一样粗糙,却没了当年的烫。
\"现在,换你写我。\"
周慧敏的手悬在黑板前,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
林野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想起十二岁那年暴雨夜,母亲举着烧日记本的火钳,睫毛也是这样抖着说:\"写这些酸文假醋做什么?\"
\"写一句你想对我说的。\"林野放轻声音,像哄着剧场里第一次上台的孩子。
周慧敏忽然弯腰,粉笔尖重重磕在\"我女林野\"下方。
林野听见粉笔断裂的脆响,看见歪斜的字迹从左往右爬:\"......乖。\"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几乎划破了板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心口的荆棘突然疼起来,尖锐的刺扎进心脏的节奏。
林野想起七岁学钢琴时,母亲捏着她的手按琴键:\"手型要乖。\"十三岁考年级第二,母亲拍着试卷:\"排名要乖。\"二十岁确诊焦虑症,母亲摔了药瓶:\"生病也要乖。\"可此刻这行\"乖\",没有前缀,没有要求,像颗被潮水冲上岸的鹅卵石,棱角都磨平了。
她取出拓印用的宣纸,哈着气按在黑板上。
周慧敏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纸背,呼吸喷在她耳后:\"......墨。\"
\"是拓印。\"林野的声音带着鼻音,\"把字留在纸上。\"
\"留......\"周慧敏重复着,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乖\"字的竖画,\"留着好。\"
《反写》装置的最后一格贴上这张拓片时,剧场的挂钟指向十点。
林野把《终声》全集的黑胶唱片塞进封套,封底的字是她凌晨写的:\"有些声音不该被擦净,有些错误不必被修正,有些人,终于不用再等一句'你没错'。\"
江予安在调试录音设备,红色指示灯像颗跳动的心脏。
林野看见周慧敏扶着椅背往门口挪,忽然停住,转身。
老人的手指悬在新黑板上的\"林野\"二字上方,犹豫了三秒,轻轻按了下去,像在确认什么是否还在。
\"滴——\"录音键按下的轻响里,林野听见母亲的叹息,像片落在水面上的羽毛。
人群散尽时,月光从天窗漏进来,在空厅中央的新黑板上洒了层银霜。
林野摸出粉笔,走到旧板的玻璃柜前。
玻璃上蒙着层薄雾,她用袖口擦出块干净的地方,写下:\"妈,我写错了,别骂我。\"
字迹和十二岁那年日记本里的一模一样,连\"错\"字的横折钩都多拐了道弯。
她退后两步,看见玻璃柜里的旧黑板在月光下泛着暖黄,那些被擦了又写的痕迹若隐若现,像母亲藏在教案夹里的涂鸦,像父亲躲在走廊抽的烟,像所有被岁月揉皱却始终没被丢弃的爱。
\"现在,我替你留着。\"她对着玻璃说。
窗外忽然起风,旧黑板在玻璃柜里\"吱\"地响了一声,像句迟到二十年的\"知道了\"。
林野靠在展柜上,心口的荆棘纹身在月光下泛着淡粉,不再是从前的暗红。
她望着空厅中央的新黑板,上面\"乖\"字的划痕在月光里闪着微光,像道终于结痂的伤口。
明天清晨,她要拆了这些装置,带着它们去社区、去学校、去所有曾有叹息的角落。
但此刻,她望着黑板上的字,忽然想起护工说周慧敏最近总在唱儿歌——跑调跑得厉害,却每句都认真跟着节奏。
风又起时,她听见新黑板发出极轻的\"咔\"声,像块拼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