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烧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终于退了热。
她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缝,听着客厅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周慧敏在摆早餐,瓷勺刮过粥锅的声音像砂纸磨着她耳膜。
\"起来。\"周慧敏推开门时,发梢还滴着水,显然刚洗过澡。
她手里攥着电子表,表带勒得腕骨发白,\"吴老师十点到,你有两小时吃早饭、活动手指。\"
林野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间,左肩的荆棘纹身还泛着青黑。
她摸了摸喉咙,哑得像塞了团棉花:\"妈,我......\"
\"烧退了就是好了。\"周慧敏打断她,指尖戳向墙上的课程表,红笔写的\"午休加练车尔尼\"被圈了三道,\"你吴老师昨天说,关节活动度下降会影响八度跨度,今天必须开始冰敷。\"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牛奶热在锅里,别凉了。\"
林野盯着她的背影。
周慧敏的衬衫后领没理平整,皱巴巴地堆在肩胛骨处——以前她总说\"衣领不整的人成不了大事\",现在倒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气。
十点整,吴老师准时按响门铃。
她穿藏青羊毛衫,胸针是枚黄铜钢琴键,指甲修剪得方方正正,沾着淡淡薄荷绿甲油。\"手。\"她简短说,托起林野的右手。
林野任由她捏着指节掰动。
吴老师的指尖凉得像镊子,压到掌根时她倒抽冷气。\"上周还能到这里。\"吴老师在她手背画了道线,\"现在差半厘米。\"她松开手,从帆布包里掏冰袋,\"每天冰敷十分钟,用毛巾裹着,别冻伤。\"
转身时,林野突然\"尝\"到一丝情绪——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软塌塌裹住她心口。
是吴老师的怜悯。
那情绪太淡,却像滴柠檬汁溅在焦土上,她低头看左肩,荆棘纹路边缘竟泛出浅灰,像被雨水冲散的墨。
\"谢谢老师。\"她轻声说。
吴老师收拾冰袋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下周考级,别让我在评委面前丢脸。\"但关门时,她的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课间操时间,林野抱着冰袋缩在花坛边。
冰袋渗出水,透过毛巾浸凉她掌心。
小宇突然从背后蹦出来,怀里揣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热气从袋口往外钻:\"给你!
我妈说发烧要补身子。\"
烤红薯的甜香裹着热气涌出来。
林野捧着那团暖,指节被冰得发僵,这会儿倒像被火烤着,疼得发颤。
她抬头,看见王芳站在学校围栏外,穿蓝布围裙,围裙上沾着片菠菜叶,正朝小宇挥手。
她的笑是软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连眼角的细纹都弯成月牙。
\"你妈......会不会打你?\"话出口时林野自己都惊了。
小宇啃着红薯,糊了满嘴红皮:\"打我?
我上次数学考七十,她还说'进步了,明天给你做红烧肉'。\"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我妈说,小孩是要哄的,不是要训的。\"
林野低头,红薯皮上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她\"尝\"到自己心里翻涌的酸,像被人往喉咙里塞了把未熟的青梅,涩得眼泪直掉。
左肩的荆棘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疼,是烧,纹路从左肩胛往右边爬,像条蛇吐着信子。
\"你怎么了?\"小宇慌了,手忙脚乱掏纸巾,\"我、我不是故意说的......\"
\"没事。\"林野吸了吸鼻子,把红薯皮剥得干干净净,\"挺甜的。\"她咬了一口,甜汁顺着下巴滴在冰袋上,\"真的。\"
放学时,王芳在校门口等小宇。
她看见林野,招了招手:\"野野,要带个红薯回家吗?
我蒸了好多。\"林野摇头,却挪不动步子。
王芳的围裙上除了菠菜叶,还别着个塑料草莓胸针,随着她说话一晃一晃。
\"那下次吧。\"王芳摸摸小宇的头,\"走啦,回家写作业,写完带你看动画片。\"
小宇蹦蹦跳跳跟着走了。
林野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弯处,王芳的蓝围裙变成个小点。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围巾碎片——早上从垃圾桶捡的,边角还沾着咖啡渍。
周慧敏扔它时说:\"这种没用的东西,留着占地方。\"
当晚,林野在作文本上写新故事。
台灯罩子裂了道缝,光漏出来,在纸页上投出蛛网似的影子。
她写:\"从前有个女孩,她织了条红围巾,想送给冬天里的妈妈。
妈妈说,围巾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换分数。\"写到\"妈妈\"时,眼泪砸在纸上,把墨字晕成两团红。
她翻出剪刀,把红围巾剪成指甲盖大的碎片。
每剪一下,布料发出细碎的\"嘶啦\"声,像在割她自己的肉。
她把碎片夹进作文本每一页,有的压在\"女孩\"底下,有的贴在\"冬天\"旁边。\"这是她的血,也是她的证。\"她在最后一页写,字迹歪歪扭扭。
门被推开条缝时,林野正把最后一片红布夹进本子。
林国栋探进头,手里捏着半盒退烧药,铝箔包装被捏得皱巴巴:\"吃了吗?\"
林野摇头。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床垫陷下去一块。
他身上带着烟味,混着厨房的油腥气,像团旧抹布。\"你妈......\"他声音轻得像叹气,\"她小时候,被你外婆卖给亲戚家当童养媳。
跑了三次才回来,最后一次......\"他顿了顿,\"被打断了腿。\"
林野愣住。
她\"尝\"到父亲的情绪,像块泡了水的水泥,沉得压得她胸口发闷。
他继续说:\"她怕你软,怕你像她一样,被人当累赘。
她不是......\"
\"我知道。\"林野打断他。
她掀起衣领,右肩胛的荆棘纹路不知何时淡了些,刺尖不再扎得生疼。
林国栋盯着那团青黑,喉结动了动,把药盒塞给她:\"趁热喝,我去给你冲。\"
他出去时,门没关严。
林野听见他在厨房敲药盒,铝箔纸发出细碎的响。
她低头看作文本,红布碎片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像凝固的血。
深夜,林野蜷在阳台。
对面王芳家的灯还亮着,窗玻璃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是王芳在缝衣服,针脚一起一落,像在给黑夜绣朵花。
她摸了摸作文本里的红布,轻声问:\"如果我不是她女儿,她会不会对我笑一下?\"
风突然大了。
她松开手,红布碎片被卷起来,在夜空里飘成红色的雪。
有一片挂在晾衣绳上,晃啊晃的,像颗不肯落下的泪。
楼下传来钥匙开门声。
林野竖起耳朵——是周慧敏回来了。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新作文本,翻到空白页,笔尖悬在纸上。
客厅里,周慧敏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明天记得买冰袋......\"
林野咬了咬嘴唇,在第一行写下:\"十二月七号,夜十一点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