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布满裂痕的冰壁，预想中新的险境并未立刻出现。眼前是一片混沌的虚无，并非黑暗，也非光明，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色彩与参照的灰蒙。脚下的坚实冰面消失了，他仿佛立于虚空，上下左右皆是无垠的空寂。
更令人心悸的是，连声音也被剥夺了。之前回廊的死寂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而此地，是真正的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弱声响，静得能放大内心每一个细微的念头。
赵小白屏息凝神，将乾坤丹剑横于身前，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戒备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攻击。然而，攻击并未以实体的形式降临。
先是声音，如同水滴落入寂静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
“小白……为何弃我而去……”
一个哀婉缠绵，带着无尽凄楚与幽怨的女声，突兀地在他耳畔响起，直透神魂深处。那声音，他至死难忘——是柳如烟！
赵小白身躯猛地一颤，持剑的手微微发抖。这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眼前的灰蒙雾气开始流转，凝聚成一幅熟悉的场景——青云宗外门，那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小屋前。柳如烟一袭素衣，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下，容颜依旧明媚，眼眸中却盛满了泪水与不解，正幽幽地望着他。
“你说过……要与我长相厮守……为何踏入仙途，便忘了昔日誓言？”幻影中的柳如烟向前一步，伸出苍白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脸颊，“留下来，陪我可好？这仙路冰冷，长生孤寂，哪有凡尘烟火温暖……”
那声音带着魔力，勾动着赵小白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股强烈的愧疚与悲伤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力回天的时刻，眼睁睁看着红颜逝去。
“如烟……”他嘴唇翕动，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离。是啊，若当初没有选择这条路，是否就能与她平凡相守，免去这生死离别之痛？
就在他心神摇曳，几乎要沉沦于这幻境温情之时，丹田内的元婴猛地睁开双眼，一股清凉之气流转全身。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幻象！皆是虚妄！”赵小白低喝一声，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烟已逝，我之道，不在沉湎过去！”
他强忍心痛，挥剑斩去！并非斩向那幻影，而是斩向自己内心的软弱与彷徨。剑光过处，柳如烟的幻影如同水纹般荡漾，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渐渐消散。
然而，未等他喘息，雾气再次翻滚。
“赵师兄！”一个清脆带着急切期盼的声音响起。
场景变幻，竟是一间布置雅致的闺房，窗外是熟悉的流云奇景。樊妙晴坐在梳妆台前，身穿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但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只有焦急与期盼，美眸含泪，望着突然出现的赵小白。
“师兄！家族逼我嫁与凌风，婚期将至！你答应过我的，会来带我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依赖，“你快带我走，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那期盼的眼神，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灼烧着赵小白的承诺与担当。他仿佛能看到樊家施加的压力，能看到凌风那势在必得的眼神，能感受到妙晴在等待中的煎熬。
“妙晴……”赵小白心中一痛，一股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冲动油然而生。什么大道，什么长生，若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守护，修这仙又有何用？
“跟我走！”幻影中的樊妙晴起身，向他伸出手，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赵小白的手微微抬起，几乎就要握住那只虚幻的手。但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他看到了自己丹田内那缓缓旋转的元婴，感受到了体内奔腾的力量，想起了自己对南宫博的承诺，对药尘的责任，以及对自身之道的求索。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带走妙晴，固然能解一时之困，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樊家与凌家的无尽追杀，是将妙晴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亦是违背了自己欲光明正大行走于天地间的道心！
他的手缓缓放下，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妙晴，相信我。待我足够强大，必光明正大迎你过门！而非如此仓皇私奔，让你我皆成丧家之犬！”
话语落下，带着决绝。樊妙晴的幻影怔住了，眼中的期盼化为失落与一丝难以置信，最终，连同那喜庆的闺房景象，一同如烟消散。
紧接着，雾气第三次凝聚，这次却带着海风的咸湿与一种洒脱不羁的气息。
“赵小白。”声音爽利，带着笑意。
苏沐雨的身影浮现，她依旧是一袭利落的劲装，勾勒出曼妙身姿，嘴角噙着熟悉的、略带戏谑的笑容。她站在一艘航行于怒涛之上的灵舟船头，背景是电闪雷鸣的暴风雨。
“这中域修仙界，规矩太多，束缚太深！何必与他们纠缠？”苏沐雨朗声道，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不如随我扬帆远航，探索无尽外海！那里有数不尽的遗迹秘宝，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我联手，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她的提议充满了诱惑，勾起了赵小白内心深处对自由、对未知的向往。确实，中域势力盘根错节，恩怨纠葛不断，若能抛开一切，与知己红颜浪迹天涯，探索星海，何尝不是一种畅快人生？
赵小白的心神再次动摇。相比于此地步步惊心的算计与争斗，苏沐雨所描绘的图景，无疑更符合他内心对“逍遥”的一部分定义。
然而，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元婴，看到了那沉浮于识海、承载着药老希望的戒指。他想起了自己创立的丹霄阁，想起了那些追随他的人，想起了复活药尘、探寻身世、攀登大道之巅的目标。
他的逍遥，并非无根之萍的漂泊，而是源于强大实力与内心坚守基础上的超脱。一走了之，是洒脱，亦是逃避责任。
“沐雨，”赵小白缓缓摇头，目光清明，“我的路，还在此地。外海虽阔，终非我当下道途所系。”
苏沐雨闻言，并不恼，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容依旧洒脱：“也罢，人各有志。望你……道途坦荡。”说完，她与那咆哮的海浪、颠簸的灵舟，一同缓缓淡去。
接连经历三重情感冲击，赵小白脸色微微发白，心神损耗极大。但这拷问，似乎还未结束。
灰雾最后一次翻涌，这次出现的，却是一个憨厚朴实的身影，带着熟悉的、属于凡尘的烟火气。
“小白哥！”
是王铁柱！他穿着粗布短褂，肩上还扛着矿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额头上挂着汗珠，仿佛刚刚从矿洞里出来。
“小白哥，你现在成了仙师老爷，肯定很厉害了吧！”王铁柱挠着头，眼神纯净，带着由衷的羡慕，“俺们现在日子好多啦，多亏了你照拂。不过……有时候还挺想念咱俩一起在矿洞里挖矿，累了就啃干粮，闲了吹牛打屁的日子。那会儿，虽然苦，但简单，快活！”
简单的言语，却像一记重锤，敲打在赵小白的心上。他看着王铁柱那毫无杂质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模样，那个在矿洞中挣扎求生、只为一口饱饭的少年。
仙路争锋，勾心斗角，生死一线……与那简单纯粹的矿工生活相比，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若当初没有那场奇遇，或许他现在也如铁柱一般，虽平凡，却安稳。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和对过往简单的怀念涌上心头。追求长生，历经磨难，所求为何？若最终换来的是无尽的孤寂与疲惫，那最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铁柱……”赵小白喃喃，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道心在此刻，受到了最根本的拷问——初心何在？
但就在这迷茫即将扩大之时，他体内九转金丹所化的元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那光芒驱散了疲惫，照亮了迷惘。
他想起了自己为何踏上这条路——不甘平凡，欲挣脱命运束缚！他想起了柳如烟逝去时的无力，想起了对强大力量的渴望，想起了药老的恩情，想起了与诸女相遇相知的美好，更想起了立于大道之巅，俯瞰众生、掌控自身命运的宏大愿景！
这仙路，固然艰辛，固然孤独，但这是他赵小白自己选择的路！承载着过往，肩负着当下，指向着未来！岂能因一时的疲惫与怀念而否定？
“初心未改，道心弥坚！”赵小白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洗礼后的通透与坚定，“凡尘之乐虽好，非我所求！我之道，在凌霄之上！”
他话音落下，如同洪钟大吕，震散了最后的迷雾。王铁柱那憨厚的笑容定格，然后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温暖地消融。
周围的灰蒙虚空开始剧烈波动，如同褪色的画卷般片片剥落。所有的幻象、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冲击，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赵小白依旧站立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但他知道，方才经历的一切，真实无比。他的额头布满冷汗，后背衣衫也已浸湿，心神之力消耗巨大，甚至比一场生死大战还要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