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南城禁毒支队的办公楼浸在夕阳里,走廊瓷砖反射着暖融融的光。林小满拎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这味道是常年累月的卷宗油墨、咖啡渣和队员们身上淡淡的枪油味混合成的,她来队里三个月,终于从最初的陌生嗅到了一丝熟悉。
三楼走廊尽头的队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小满停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桶的提手。桶里是她早上五点起来熬的骨头汤,砂锅炖了三个小时,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按照养生App上的教程,加了枸杞、山药和玉米,据说“滋阴补骨,适合术后或旧伤养护”。
她其实不太会做饭。军队大院长大的孩子,食堂的大锅菜吃了二十年,唯一拿得出手的技能是煮泡面时打一个完美的荷包蛋。昨天下午看到沈严扶着墙咳嗽,脸色白得像卷宗纸,肩胛骨那块的衬衫被冷汗洇出深色痕迹时,她脑子里第一反应不是“队长旧伤复发了”,而是“该给他补补”。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愣了愣。三个月前,她还因为这个男人一句“缉毒靠的是枪不是Excel”气得在宿舍哭了半宿;一个月前,海鲜市场的乌龙行动后,她躲在警车后面听他跟老张打电话,语气里的失望像针一样扎人;可现在,看着他强撑着审完第三波嫌疑人,右手按在旧伤处不动声色地喘息时,她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
“进。”
里面的沙沙声停了,沈严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沈严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审讯记录,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左手边堆着半尺高的卷宗,右手边的搪瓷杯空了,杯底沉着一层深褐色的咖啡渍。听到动静,他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保温桶上,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或不耐的眼睛里,难得地闪过一丝困惑。
“林参谋?”他放下笔,身体往后靠了靠,椅背上的靠垫歪了一角,露出里面有点起球的棉絮。林小满注意到,他左肩的动作幅度很小,像是牵动了伤口。
“队长,忙呢?”林小满走到办公桌前,把保温桶轻轻放在一堆卷宗旁边,尽量不挡住他要看的文件。保温桶是粉色的,上面印着只卡通小熊,是她大学时室友送的,此刻放在满是黑色签字笔和银色手铐的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沈严的目光在小熊图案上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林小满有点紧张,手指抠着桶盖的边缘解释:“昨天……看你不太舒服,听队员说你肩胛骨里还有颗碎弹片没取出来,是老伤了。”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我妈以前跟我说,骨头汤补骨头。我……我试着熬了点。”
她没说的是,为了搞清楚“碎弹片在肩胛骨哪个位置”“适合用什么药材”,她昨天晚上翻了两小时的人体解剖图,还匿名在军医院的论坛发了帖子,问“战友旧伤复发,除了遵医嘱,饮食上需要注意什么”,得到的回复从“别让他喝酒”到“给他找个靠谱的按摩师”五花八门,最后还是食堂大师傅给她指了条明路:“笨办法最管用,砂锅炖骨头,小火慢煨。”
沈严看着她。小姑娘站在桌前,穿着制式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她鼻尖投下一小块光斑,她眼睛里的认真不像装的,甚至带着点……紧张?
就像上次在训练室,她第一次成功卸开他手腕时那样,既想证明自己,又怕搞砸了。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这姑娘抱着笔记本电脑来报到,站在全队人面前介绍“大数据在缉毒行动中的应用模型”,被老队员起哄时,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想起她蹲在海鲜市场的货车旁,看着满车厢的生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想起她在通风管道里,用口红在管壁上画简易电路图,睫毛上沾着灰尘,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三个月,她像一颗被丢进沸水的茶包,从最初的涩,慢慢泡出了自己的味道。
“放下吧。”沈严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语气听不出情绪。
林小满却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特赦。她把保温桶往他手边推了推,注意到他桌角的搪瓷杯空了,顺手抄起来:“队长,我帮你倒杯水?”
沈严没抬头,笔尖在纸上划过:“饮水机在走廊。”
林小满拿着杯子出去,回来时,看到沈严已经打开了保温桶。热气从粉色的桶里冒出来,混着骨头和玉米的香气,把办公室里严肃的气氛冲淡了些。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搪瓷碗——和桌上那个杯子是一套的,军绿色,边缘磕掉了一块瓷——正要用勺子舀汤,动作却顿住了。
“怎么了?”林小满把水杯放在他右手边。
沈严指着汤里漂浮的枸杞:“你放了这个?”
“嗯,”林小满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养生App上说,枸杞补气血,适合……”
“我不爱吃这玩意儿。”沈严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像是在拒绝一份不靠谱的情报。
林小满愣住了。她花了一早上研究的食谱,特意去超市挑的宁夏枸杞,颗粒饱满,颜色暗红,结果人家不喜欢。她忽然有点挫败,就像精心搭建的数据分析模型被现实狠狠推翻——这种感觉,和海鲜市场那次有点像。
“那……山药吃吗?”她小声问,指着碗里半透明的块状物,“我削了皮的,没放糖。”
沈严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站在桌旁,双手在背后绞着衬衫下摆,眼神里的期待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让人没法硬起心肠。他沉默了几秒,用勺子捞起一块山药,放进嘴里。
面有点面,带着淡淡的玉米甜味,不难吃。
“还行。”他含糊地说,又舀了一勺汤。
骨头汤炖得很烂,骨髓融进汤里,喝起来带着点黏唇的稠度。沈严没再说话,低头慢慢喝着。林小满站在旁边,没敢走,也没敢多嘴,就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把他眼角的细纹和下颌线的胡茬都照得清晰。
她忽然想起昨天听小李说的话。
昨天下午沈严去医务室敷药,小李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林参谋,你别往心里去,队长那伤……是五年前为了救我留下的。”
小李是队里最年轻的队员,说话还带着点警校学生的青涩。他说,五年前的夏天,他们去抓一个持枪毒贩,他经验不足,被毒贩逼到死角,是沈严扑过来替他挡了一枪。子弹从肩胛骨穿进去,碎了一小块骨头,医生说位置太危险,取不出来,阴雨天或累着了,就会疼得厉害。
“那天老张也在,”小李挠了挠头,“他比队长还急,在手术室外面蹲了一宿,第二天买了锅骨头汤,跟你这个差不多,就是没放枸杞。”
林小满当时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一直以为沈严对她的偏见,是因为她“军队文职”的身份,因为她只会对着电脑敲代码,因为她搞砸了行动。可现在看着他喝汤的样子,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的坚硬外壳下,藏着太多她不知道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老张的牺牲,有小李的成长,有无数个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夜。
“你怎么会想到熬汤?”沈严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已经喝了小半碗,汤面上的油花少了很多。
“昨天看你不太舒服,”林小满实话实说,“我妈以前……我爸以前加班晚了,我妈就给他熬这个。”
提到“爸爸”两个字时,她声音顿了顿。林建军的照片还在她宿舍的抽屉里,穿着军装,笑容温和,可自从在毒贩手机里看到他的照片,自从老张的日记里出现“林工”两个字,她记忆里的父亲就变得模糊起来。那个教她叠豆腐块、带她去靶场打靶的男人,真的和“深海”有关吗?真的像毒贩说的那样,“欠了一条命”吗?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着她,夜里常常睡不着,只能靠分析数据来转移注意力。
沈严似乎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放下勺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林小满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新兵。
“你爸的事,”沈严看着她,语气比平时缓和,“别自己扛着。有线索,我们一起查。”
林小满猛地抬头。她以为沈严会像队里其他人那样,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以为他会怀疑她,就像怀疑她父亲一样。可他没有。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笃定,像是在说“我信你”。
“队长……”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点堵。
“汤不错,”沈严忽然说,把空碗推到一边,拿起那块磕了瓷的搪瓷杯喝水,“下次别放枸杞。”
林小满一下子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像雨后放晴的天空。“好,”她用力点头,“下次放玉米就行。”
沈严没再说话,重新拿起审讯记录,却没立刻看,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敲着。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林小满坐着没动,翻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面是她画的“深海”线索思维导图,红色马克笔圈出的“J-719仓库”“林工”“老张日记”几个关键词格外醒目。
她忽然发现,和沈严一起看卷宗,好像也没那么难。
夕阳慢慢沉下去,走廊里传来队员们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声音。林小满合上笔记本,站起身:“队长,我先走了,明天把新的分析报告给你。”
“嗯。”沈严头也没抬。
林小满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却听到沈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小满。”
她回过头。
沈严还坐在办公桌后,背对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五年前救小李那天,老张也在。他跟我说,等破了案,带我们去吃他老家的生蚝,说那玩意儿补……”
他没说完,停住了。
林小满站在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点暖。她想起老张掌心的“深海”二字,想起冷藏车GpS轨迹指向的军事管理区,想起沈严喝骨头汤时,刻意避开枸杞的样子。
这些碎片一样的细节,像她模型里的变量,正在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队长,”她轻声说,“等抓住‘深海’,我请你吃生蚝。”
沈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小满带上门,走廊里的灯光已经亮了,暖黄色的,照得她心里也暖暖的。她拎着空了的保温桶,脚步轻快地往楼梯口走,脑子里已经开始构思明天的分析报告——她要把“毒贩可能利用军用仓库转移物资”这个新变量加进去。
办公室里,沈严看着紧闭的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拿起那块磕了瓷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桌角的保温桶上。粉色的小熊图案在灯光下有点显眼,却不讨厌。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这姑娘刚来时,他觉得她像个麻烦,是总部硬塞过来的“花瓶”,空有数据却不懂实战的残酷。可现在,看着她画的思维导图,喝着她熬的汤,他忽然觉得,或许……数据和直觉,也能相辅相成。
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却忽然亮了一下,弹出一条匿名短信。
发件人未知,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片漆黑的仓库,角落里堆着几个军用物资箱,箱子上的编号清晰可见——J-719。
照片下方,有一行白色的字:
“想知道林工在哪吗?来这里找。”
沈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手里的搪瓷杯“哐当”一声撞在桌角,那道磕掉的瓷痕,在灯光下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窗外的蝉鸣忽然停了,夜色,正一点点漫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