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市级物理竞赛决赛
市级物理竞赛决赛的考场,设在市一中的宽敞礼堂。空气中弥漫着铅笔屑、纸张和一种无声的紧张。徐卓远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为他清冷的侧影镀上一层淡金,他指尖夹着的参赛证边缘被无意识地捏得微微卷曲。
封瑶坐在他斜后方,能清晰地看到他比平日更显苍白的指节,以及偶尔掠过纸面时、那双深潭般眼眸中一闪而逝的锐光。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全神贯注到极致的凝练,仿佛将周身所有的能量与感知都收缩到了眼前的试卷上。
试卷发下,沙沙的书写声如潮水般涌起。前面的题目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参赛者而言,算是平稳过渡。然而,压轴的一道大题,如同一座突兀崛起的冰峰,横亘在所有考生面前。题目描述了一个高度简化的粒子探测模型,涉及对撞后次级粒子轨迹的重建与动量推断,其核心需要构建一个极其巧妙的几何映射,将探测器的响应转化为动量空间的概率分布函数。
一时间,考场内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笔尖迟疑的顿挫。许多人陷入了复杂的计算泥潭,试图用蛮力解析,却如同陷入迷宫。
封瑶审题后,心中亦是一凛。这道题的思维跳跃性极大,常规路径繁琐到几乎不可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徐卓远的背影。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封瑶敏锐地察觉到,他肩颈线条那微不可察的松弛——那是他找到关键钥匙时的身体信号。
果然,徐卓远几乎没有停顿,笔尖便开始在答题纸上流畅移动。他没有陷入题目刻意引导的复杂数值计算,而是洞察到探测器阵列的对称性本质,引入了一个基于群论变换的简洁模型,将原本三维空间中的轨迹拟合问题,巧妙地降维到了一个更易处理的二维参数空间。
他的解法,如同一位高明的剑客,避开所有虚招,直刺要害。
封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豁然开朗。她立刻调整思路,沿着徐卓远那“几何映射”的灵感边缘,用自己更擅长的微积分和概率语言,重新构建了一条虽不如他那般优雅,却同样有效的路径。笔尖流淌出的,不仅是答案,更是一种心有灵犀的共鸣。
交卷铃声响起,人群涌出礼堂,议论纷纷,哀嚎遍野。
“太难了!最后那道题根本没法做!”
“是啊,那个几何关系太绕了,时间完全不够!”
林修宇站在礼堂门口的樟树下,额前碎发被微风拂动,眼神复杂地看着并肩走出的徐卓远和封瑶。他迎上前,没有寒暄,直接看向徐卓远,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最后那题,你用了群论处理对称性?”
徐卓远脚步微顿,第一次在非强制情况下,对林修宇的提问给予了目光的停留。他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果然……”林修宇眼中闪过一丝挫败,随即又被强烈的、不服输的探究欲取代,“我用了蒙特卡洛模拟的思路做近似,但精度和简洁度肯定不如你。赛后交流一下?”
这一次,徐卓远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用沉默拒绝。他看了林修宇两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再次点了一下头。
封瑶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无声交流中蕴含的巨大进步。这颗脉冲星,终于以其持续而稳定的学术频率,叩击在了孤独行星的外壳上,并得到了一个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引力回应。
然而,和谐的引力乐章尚未奏响,一个不协调的杂音便尖锐地插了进来。
“卓远!”杨婉琴女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外围,她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与过度担忧的急切,一把挽住徐卓远的胳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考得怎么样?妈妈在外面心一直悬着!最后那道题是不是特别难?没关系,就算没做出来也不要紧,你永远是妈妈心里最棒的……”
她的话语如同密不透风的茧,瞬间将徐卓远包裹。他那刚刚因为解题和与林修宇短暂交流而略显松动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结、封存。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之大,让杨婉琴踉跄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错愕与受伤。
“别碰我。”徐卓远的声音低沉冰冷,仿佛来自深渊。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射过来。杨婉琴的脸色由白转红,尴尬、委屈和一种被当众拂逆的恼怒交织在一起。她像是要寻找一个情绪的出口,目光倏地转向了旁边的封瑶,语气陡然变得尖利:“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抵触我?我就知道,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没好事!只会影响他!”
这毫无逻辑的迁怒,让空气瞬间凝固。
封瑶蹙眉,正要开口。一个身影却比她更快地挡在了她与杨婉琴之间。
是徐卓远。
他用自己的身体,清晰地隔开了母亲投射向封瑶的恶意。他转过身,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清晰地、毫无回避地直面自己的母亲。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承受着巨大风雪却不肯弯折的青竹。
“与她无关。”徐卓远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却又重若千钧,“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烦躁,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那不仅仅是对此刻场景的抗拒,更是对过去无数个日夜被过度干预、被情感绑架的控诉。
杨婉琴被儿子眼中那赤裸裸的情绪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阿姨,”封瑶轻轻从徐卓远身后侧步走出,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卓远刚刚完成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竞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息,而不是任何形式的追问或压力。您对他的关心,我们都能感受到,但或许,换一种方式会更好。”
她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事实,并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台价。
杨婉琴看着封瑶,又看看眼神冰冷、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儿子,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意识到,那个曾经完全依赖于她、在她织就的网中沉默挣扎的孩子,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速度,挣脱出去。
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含着泪,深深地看了徐卓远一眼,转身快步离开,背影仓皇而落寞。
徐卓远没有去看母亲离开的方向,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刚才那短短的对峙,似乎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勇气。
封瑶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默默地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到他手边。
林修宇站在几步之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了然。他似乎终于明白,徐卓远那身坚硬的“外壳”之下,背负着的是怎样沉重的东西。他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高瘦的男生走了过来,他是市二中的物理竞赛组长,名叫沈哲,以扎实的理论功底和耿直的性格闻名。“徐卓远,”沈哲推了推眼镜,语气直接,“最后那题,你的思路是不是利用了So(2)旋转对称性做的不变量?”
徐卓远抬起眼,看向沈哲,眼中的冰层稍微融化了些许,对于纯粹学术的问题,他总能给予最基本的回应。他点了点头。
“厉害!”沈哲由衷赞叹,随即又皱起眉,“但我有个疑问,你如何处理边界条件可能存在的微小破缺?”
这个问题,恰好也问到了徐卓远思考的精细处。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进行短暂的内心权衡,然后,他伸出手,向沈哲要过笔和草稿纸,在纸面的角落,快速画了一个简明的示意图,并标注了几个关键公式。
没有过多的语言解释,但那精准的图示和公式,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沈哲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引入了微扰修正!是我钻牛角尖了!谢了!”他看向徐卓远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敬佩。
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缕微风吹散了方才凝滞的空气。徐卓远看着沈哲恍然大悟后真诚道谢的样子,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
封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徐卓远在直面母亲、短暂地维护了她之后,并没有完全缩回自己的世界,反而在沈哲这个纯粹的学术追问中,重新找到了与人交流的、相对安全的支点。
破碎的镜象,映照出的不仅是过去的创伤,还有正在重新拼凑的自我。
林修宇此时才慢慢踱步过来,他没有再提刚才的冲突,只是看着徐卓远,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锐利,却少了几分攻击性:“市级赛只是开胃菜。省赛,我会用更漂亮的模型打败你。”
徐卓远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避开,也没有无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接受了挑战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校园的水泥路上。青春的星轨,在经历了试炼的震荡、亲情的冲击和友情的雏形后,依然带着裂痕,却更加清晰地指向远方。徐卓远这颗孤星,正在学习如何在自己的引力范围内,与其他的星辰产生连接,哪怕开始时只是沉默的对抗或简短的学术交流。
封瑶知道,通往星海的路依然漫长,冰层下的水流依然会遇到新的冻结与阻碍。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而是开始尝试着,去回应那些来自外界的、或温暖或尖锐的引力呼唤。
星轨初试,他不仅通过了学业的考核,更在内心的战场上,赢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关于“勇气”的微小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