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枪口在晨雾里黑黢黢的,像只没睡醒的眼睛。拿枪的人离我不到五步,这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打中。
我站着没动,手还扶在粗糙的树皮上。后背疼,脚踝疼,但脑子反而清楚得要命——这人知道U盘,说明他不是碰巧在这儿的。他在这儿等我。
“你是谁的人?”我问。
“把U盘交出来。”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听着很年轻,但压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我不想杀人,但如果你不配合,我只能动手。”
我盯着他的眼睛。雾太浓,看不清眼神,但能看见他握枪的手很稳,手指扣在扳机上,姿势标准得不像野路子。公司的训练痕迹。
“公司给你什么价码?”我慢慢把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的姿势,“我给你双倍。”
他笑了,笑声短促而讽刺。“你以为我在乎钱?把U盘给我,然后转身走。我数到三。”
“一。”
我没动。脑子里飞快地转——跑?往哪跑?打?他手里有枪,我只有刀。血晶石碎片刚才发过威,但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像块死石头。
“二。”
我把手伸进怀里,故意放慢动作。摸到的不是U盘,是禁制盘——那个金属圆片,还能用两次。但隔着衣服按按钮,他会不会察觉?
“三——”
我把禁制盘掏出来,但不是递给他,而是用力按下了按钮。
嗡鸣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枪口晃了晃。就是这一瞬间,我扑向左边,同时甩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
刀没打中人,扎进了他身后的树干。但他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我肩膀过去,火辣辣地疼。我没停,借着冲势撞进他怀里,左手抓住他持枪的手腕往上一抬,右手一拳砸在他下巴上。
他闷哼一声,枪脱手了。我们俩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他力气比我大,但动作没我狠——我是真在搏命。几拳下去,他鼻子破了,血糊了一脸。我趁机摸到他腰后,果然有把备用匕首。
抽出来,抵在他喉咙上。
“别动。”我喘着粗气说。
他不挣扎了,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血从鼻子流进嘴里,他啐了一口,眼睛死死盯着我。
“你杀了我,U盘你也保不住。”他说,“这周围不止我一个人。”
“还有谁?”
“你猜。”
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匕首刃压进他皮肤,血渗出来。“我不喜欢猜。”
他咧嘴笑了,牙齿上都是血。“那你动手啊。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你娘在哪儿了。”
我手一颤。
“她没死。”年轻人盯着我的眼睛,“至少三个时辰前还没死。但我不知道现在。影镇的爆炸很彻底,技术部那一片全塌了,死了至少三十个。你娘回去救人,困在废墟里了。”
“你看见她了?”
“我是通讯组的,负责外围监控。”他说,“看见她冲进去了,再没出来。后来废墟二次坍塌,现在……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上的力气松了松。
他抓住机会,猛地一掀,把我从他身上翻下去。然后迅速爬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枪,重新对准我。
“U盘。”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最后一次。”
我从地上坐起来,没动。“你不是公司的人。”
他枪口顿了一下。
“公司的人不会跟我废话这么久,也不会关心我娘死活。”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破门会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沉默了。晨雾开始散去,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脸上。这下看清了——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少年气,但眼神很老,像见过太多事。
“我叫阿七。”他终于开口,“以前是破门会通讯组的,现在是……中间人。”
“中间人?”
“谁给钱,给谁办事。”他把枪口往下压了压,“但这次,不是钱的问题。U盘里的资料,有人出天价要,也有人出更高的价要毁掉。我接了前一个单子。”
“雇主是谁?”
“不知道。”阿七摇头,“交易通过加密频道,只给了定金和目标特征——带着血晶石碎片的年轻男人,身上有U盘。定金够我花三辈子。”
“所以你背叛了破门会?”
“谈不上背叛。”他笑了,笑得很难看,“破门会早就不是从前的破门会了。内斗,猜疑,人人自危。我师父三个月前被自己人捅死,就因为有人说他是内鬼。我留下来,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他顿了顿,又说:“把U盘给我,我拿到尾款,分你一半。够你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你娘的事……我也可以帮你打听。”
我盯着他,没说话。
血晶石碎片在口袋里突然动了一下。很轻微,像心跳。然后,我脑子里响起那个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他在说谎。”
不是幻觉。这次听得清清楚楚。
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U盘不在我身上。”
阿七眼神一冷。“别耍花样。”
“真的。”我摊开手,“我藏起来了。在来的路上,埋在一个地方。如果你杀了我,就永远找不到。”
“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我说,“但我得确认我娘还活着。带我去影镇,我要亲眼看见她。只要确认她还活着,我就把U盘的位置告诉你。”
阿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像是在判断真假。最后,他放下枪。“行。但别耍花样。我枪里还有五发子弹,足够让你死得很慢。”
我们一前一后往影镇方向走。他走前面,枪背在身后,但手一直搭在枪柄上。我走后面,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路上谁也没说话。林子里很静,只有鸟叫和我们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前面开始出现烧焦的味道,还有隐约的烟。
影镇到了。
或者说,影镇的废墟到了。
棚屋全塌了,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地上到处是坑,是爆炸留下的弹坑。有些地方还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肉烧焦的味道。
阿七停在一片相对完整的废墟前。“技术部就在这下面。你娘最后被看见是在这里。”
我盯着那片焦黑的木头和泥土,喉咙发紧。“挖开。”
“挖不开。”他摇头,“二次坍塌后,结构全毁了。靠我们俩,挖到明年也挖不完。而且……”他指了指远处,“公司的人可能还会回来清理现场,不能久留。”
我走到废墟边,蹲下来,手按在还温热的木头上。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只有死寂。
血晶石碎片又在发烫。这次不只是烫,是那种灼烧的痛,从口袋位置一直蔓延到胸口。我把它掏出来,碎片在手心里泛着暗红色的光,核心处那个人影轮廓……又出现了。比之前更清晰,能看清五官的轮廓。
它在看我。
然后,它开始“说话”——不是声音,是直接印在脑子里的画面:
一个黑暗的空间,有微弱的呼吸声。一个女人靠坐在墙角,腿上压着根横梁,血从额头流下来,但她还活着。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在发光……是冷光棒。
接着,另一个画面:这个空间的结构,像是地下室的某个角落,上面压着废墟,但有缝隙能通到外面。位置……在东南角。
画面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看向废墟的东南角。那里堆的杂物最多,看不出什么特别。
“怎么了?”阿七问。
“下面有人还活着。”我站起来,“在东南角那边,有个地下室没完全塌。”
阿七皱眉。“你怎么知道?”
“血晶石告诉我的。”
他脸色变了变,没再多问,走过来跟我一起开始搬开那些烧焦的木头和石块。很重,有些还烫手。搬了大概一刻钟,终于露出一个向下的洞口——确实是个地下室的入口,被半截横梁挡住了。
横梁很粗,一个人抬不动。阿七从背包里掏出根折叠撬棍,我们合力,才把横梁撬开一条缝。
下面有光。很弱,是冷光棒的绿光。
“娘?”我冲着下面喊。
没有回答。但有细微的声响,像是挪动身体的声音。
阿七先下去,我跟着。地下室不高,得弯腰。冷光棒插在墙缝里,绿莹莹的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大概十平米,堆着些损坏的仪器和文件柜。墙角,一个人靠坐在那里,正是我娘。
她腿被倒下的文件柜压住了,额头有伤,血已经凝固。但眼睛还睁着,看见我,瞳孔缩了一下。
“小山……”她声音很哑,“你怎么……回来了……”
“别说话。”我冲过去,检查她的伤势。腿伤得最重,估计骨折了,但没伤到动脉。额头是皮外伤,但失血不少。
阿七在另一边翻找,从废墟里扒拉出个小医药箱。我们简单给娘处理了伤口,用撬棍把文件柜撬开,把她的腿解放出来。
“得赶紧离开这儿。”阿七说,“公司的人随时可能回来。”
“其他人呢?”娘问。
阿七沉默了一下。“技术部的人……大多数没逃出来。红姑带了一部分人从东边突围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柳青……没看见。”
柳青。我心里一沉。
“先出去再说。”我把娘扶起来,她勉强能站,但走不了路。阿七蹲下来,“我背她。”
我们三个从地下室爬出来。回到地面,娘看着满目疮痍的影镇,眼睛红了,但没哭。
“往哪儿走?”我问阿七。
他想了想。“往西。我知道那边有条小路,能通到山外。但得快点,天完全亮了就更危险。”
我们开始往西走。阿七背着娘,我断后。穿过废墟时,我看见不少尸体,有些烧焦了认不出是谁,有些还能看清脸——都是影镇的人。有的手里还握着武器,有的保持着逃跑的姿势。
走到影镇边缘时,娘突然说:“停一下。”
阿七停下脚步。娘从他背上下来,靠着一棵没倒的树,看着影镇的方向,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然后她睁开眼睛,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巴掌大的金属牌,上面刻着破门会的标记:三道波浪线,中间一把断剑。
她用力把金属牌掰成两半,一半扔进废墟里,一半揣回怀里。
“走吧。”她说。
我们继续上路。小路很难走,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爬过去。阿七体力很好,背着娘走了一个多时辰都没喊累。我跟在后面,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山脚。前面是片开阔的草甸,再过去就是公路。
“到这里就安全了。”阿七把娘放下来,喘着气,“公路往北走五十里有个小镇,那里有诊所,也有车。你们可以——”
他话没说完,突然僵住了。
然后慢慢转过身,看向我。
胸口,有个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他低头看了看,似乎很困惑,然后抬头看我,张嘴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两口血沫,就倒了下去。
我猛地回头。
草甸边缘,站着三个人。都穿着迷彩服,脸上涂着油彩,手里端着狙击步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为首的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短发,左眼戴着个黑色的眼罩。她慢慢走过来,枪口一直对着我。
“U盘。”她说,“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