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拿锤子砸了后脑。
“陈守拙……还活着?”柳青先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老头又灌了口酒,抹抹嘴。“活着,但跟死了也差不多。跟我来吧,路上说。”
我们跟在他后面。老头走路摇摇晃晃,但速度不慢,专挑小巷和屋檐下走。夜已经深了,街上没人,只有几只野猫在翻垃圾堆。
“我叫老拐。”老头边走边说,“以前是守墓的,后来墓被公司征去盖仓库,我就没活儿了。陈守拙……陈先生,他救过我儿子。所以我欠他。”
“他在哪儿?”我问。
“城外义庄。”老拐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最里面那间停尸房,地下。他在那儿躲了……快十年了吧。”
“十年?”柳青追问,“那他为什么不联系我?他知道我在找他!”
老拐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联系你?联系你干嘛?让你也来这鬼地方等死?陈先生说,他身上的‘标记’太深了,靠近谁,谁就会倒霉。公司能用标记找到他,也能找到靠近他的人。”
标记。又是这个词。灵脉的标记。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不太好。”老拐摇头,“身上长东西了。不是病,是……从肉里长出来的晶石。红色的,像他当年偷的那块血晶石,但小,密密麻麻的,从皮肤下面顶出来。”
我胃里一阵翻涌。柳青脸色更白了。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出了城。义庄在城西三里外的乱葬岗边上,孤零零几间破屋子,周围全是坟包。夜风吹过,野草哗哗响,像有人在哭。
老拐带我们绕到义庄后面。最里面那间停尸房,门板都快烂了,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头停着几口薄皮棺材,盖着白布,空气里一股霉味和石灰味。
“这儿。”老拐走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是个洞口,有木梯往下。
我先下。梯子很旧,踩上去嘎吱响。下面是个地窖,很小,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点着油灯,灯下坐着个人。
不,那已经不太像人了。
他瘦得只剩骨架,身上披着件破袍子,露出来的手和脖子皮肤下面,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红色凸起——小的像米粒,大的像黄豆,在油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脸上也是,那些红色晶石从颧骨、额头、下巴顶出来,把脸撑得变形。只有眼睛还像人的眼睛,浑浊,但清醒。
他看着我们,看了很久,然后笑了。笑声嘶哑,像破风箱。
“柳青。”他说,“长大了。”
柳青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她盯着陈守拙,嘴唇在抖。
“还有你。”陈守拙转向我,“你爹是李怀山,对吧?”
我点头,喉咙发干。
“你长得像他。”陈守拙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和细碎的红色晶体,“尤其是眼睛。倔。”
“陈先生,”我终于能说话了,“你……怎么变成这样?”
“代价。”陈守拙平静地说,“偷走血晶石的代价。它认主,但也会寄生。我用它逃出来,它就长在我身体里,慢慢把我变成……媒介。”
“媒介?”
“连接‘门’的媒介。”他抬起手,皮肤下的红色晶体随着动作微微发光,“公司想要的,其实是我这样的‘活体钥匙’。普通的血晶石只能短暂开门,但我这样的……可以稳定地、长期地维持通道。”
柳青往前走了一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告诉你有用吗?”陈守拙看着她,“你会来救我,然后一起被困死在这儿。公司找了我二十六年,他们知道我还在这一带,但找不到具体位置。因为我把标记转移了——转移到这片乱葬岗。死人太多,气息太杂,他们分辨不出来。”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见我们?”
“因为时间到了。”陈守拙又咳嗽,“我快压不住它了。最多三天,标记会彻底爆发,公司会找到这里。在那之前,我得把该交代的交代完。”
他指了指床底下。“拉出来。”
我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几本厚厚的笔记,还有一沓地图。
“这是我二十六年来的研究。”陈守拙说,“笔记里详细记录了‘门’的本质、血晶石的原理、公司‘门徒’的名单更新版——李司监现在排第二了,第一是个叫‘总执事’的人,我没见过真面目。”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笔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有些地方画着诡异的图案,看着像眼睛,又像漩涡。
“地图上标了所有已知祭坛的位置。”陈守拙继续说,“国内七座,海外三座。公司这些年一直在秘密建造,有些还没完工。你们要做的,是毁掉它们。尤其是海外那座——在东海某个岛上,那是‘主祭坛’,一旦启动,能同时打开所有‘门’。”
柳青终于开口:“怎么毁?”
“用逆晶石。”陈守拙看向我,“你带来的那块,是‘母石’。公司手里有十二块‘子石’,分散在各个祭坛。母石靠近子石百米内,可以引发共鸣爆炸,威力足够炸毁祭坛结构。但每个祭坛只能用一次,所以你们得计划好顺序。”
“那你呢?”我问,“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陈守拙笑了,笑得很苦。“我走不了。我身上的晶石已经和血肉长在一起,离开这片乱葬岗的阴气压制,标记会立刻暴露。而且……我需要留在这儿,给你们争取时间。”
“什么意思?”
“公司找到这里时,我会引爆身上的晶石。”他说得很平静,“威力足够炸掉半个山头,也能暂时瘫痪他们在这片区域的搜捕网络。你们趁机离开,往北走,去关外。那里有反抗组织,‘破门会’,他们一直在跟公司作对。找到他们,联合起来。”
地窖里安静得可怕。油灯的火苗跳动,在陈守拙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皮肤下的红色晶体随着光线明明灭灭,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没有别的办法吗?”柳青声音很轻。
“有。”陈守拙说,“但代价更大。你们可以现在杀了我,拿走我心脏里最大的那颗晶核——那是血晶石的核心碎片。用它,你们可以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共鸣力量,甚至可能控制‘门’。但那样,你们也会开始被寄生,变成我这样。”
他顿了顿,看着我们。“我不建议选这条路。我试过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外面突然传来声音。不是风声,是脚步声,很多,从远到近。
老拐从上面探下头,脸色发白。“有人来了!很多!把义庄围了!”
陈守拙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他看向柳青,“你们被跟踪了。”
“不可能。”柳青说,“我们绕了——”
“不是你们。”陈守拙打断她,看向我,“是你身上的血晶石。它和我身上的碎片共鸣,公司肯定有监测设备。我屏蔽了大部分,但近距离的强烈共鸣……屏蔽不了。”
脚步声已经到了停尸房外面。有人喊:“地窖!在下面!”
陈守拙猛地站起来——他动作很僵硬,但很快。他从桌下抽出把短刀,递给我。“带柳青从后面走。地窖有暗门,在床后面,推开门,通往后山。”
“那你——”
“我说了,我留下。”他推了我一把,“快!”
柳青抓住他的手。“一起走!”
“走不了!”陈守拙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的腿……早就晶化了。走不动了。”
他撩起袍子下摆。我看到他的小腿——已经完全变成暗红色的晶体,像两根粗糙的石头柱子,表面布满裂缝,裂缝里透出微光。
柳青呆住了。
上面传来砸门声。停尸房的门被撞开了。
陈守拙转身面对梯子方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巴掌大的红色晶石,形状不规则,但光芒刺眼。
“走!”他吼。
我抓住柳青,把她往后拖。她没反抗,但眼睛死死盯着陈守拙。我摸到床后面的墙壁,用力一推——是扇暗门,开了。后面是条向上的狭窄通道,有新鲜空气流进来。
我们钻进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陈守拙站在地窖中央,举着那块晶石。他身上的红色晶体开始发光,越来越亮,像整个人要烧起来。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张嘴说了句什么,但声音被晶石发出的嗡鸣盖住了。
看口型,好像是:“活下去。”
然后光吞没了他。
我们拼命往上爬。通道很短,爬出去是后山的一片灌木丛。刚钻出来,身后就传来爆炸声——不是一声,是一连串,闷响,地面都在震。
回头看去,义庄的方向腾起暗红色的火光,火光里夹杂着诡异的蓝光。惨叫声,但很快被更剧烈的爆炸声淹没。
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柳青瘫坐在地上,看着那片火光,眼神空洞。
我拉起她。“不能停。公司的人还在附近。”
她站起来,跟着我往山里跑。我们没回头,一直跑,跑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跑到肺像要炸开。
最后在一处山泉边停下,喝水,喘气。
我从背包里拿出陈守拙给的木箱。箱子在刚才的逃跑中磕坏了一个角,但里面的东西没事。笔记、地图,还有一个小布袋。
打开布袋,里面是三块暗紫色的晶石——和逆晶石一样的材质,但小很多,形状也不规则。
还有张字条,是陈守拙的字迹:“这是逆晶石的碎片,可临时关闭小型裂缝。慎用。北行三百里,黑石镇,找‘铁骨张’。说是陈守拙的徒弟。他会帮你们。”
我把字条递给柳青。她看完,折好,放进怀里。
“现在怎么办?”我问。
柳青抬头,看着渐亮的天色。她肩上的伤口在晨光下显得更糟了,那些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脸颊边缘,像藤蔓。
“先找地方……处理我的伤。”她说,“然后……往北。”
“去找破门会?”
“去找铁骨张。”她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但稳住了,“陈老说他是徒弟……那应该信得过。”
我们继续走。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身上,但感觉不到暖。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个岔路口。路边有块石碑,刻着字,但风化得厉害,只能认出“北”“三里”几个字。
我们选了往北的路。
刚走出几步,我怀里突然一烫。
是血晶石。它在发烫,而且……在震动。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共鸣,是剧烈的、像心脏狂跳一样的震动。
我把它掏出来。晶石核心,那个蜷缩的人影轮廓,现在清晰了一点。
而且,它在动。
它慢慢抬起头,朝我“看”过来。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直接砸进脑子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找到……你了……”
不是陈守拙的声音。不是柳青的。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冷的声音。
紧接着,血晶石的震动突然停了。
远处天际,传来隐约的雷声。
可天上,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