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漕运线上那场突如其来的“火雨”,其影响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战局。史思明西进主力的粮草供应骤然吃紧,军心浮动,攻势不得不暂缓。郭子仪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战机,果断发动反击,连战连捷,将史思明主力逼退百余里,北疆唐军士气大振。
杜丰行营因此压力骤减,阿史那承庆的骑兵在失去主力策应后,袭扰力度明显减弱,最终在赵铁柱陌刀队一次成功的防御反击遭受不小损失后,悻悻退去。鸡鸣隘前线,暂时恢复了某种脆弱的平静。
然而,杜丰深知,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歇。他一面命令张顺的“跳荡营”和“纸鸢”队休整补充,总结经验,一面将目光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与郭子仪部的联动,以及……来自灵武朝廷愈发微妙的态度。
长安:暗夜织网
长安城,平康坊,千金阁。
这里是销金窟,也是情报场。凌素雪藏身的棺材铺地窖阴冷潮湿,与千金阁的纸醉金迷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但她此刻的心思,全系于那个用同伴鲜血换来的名字——“守夜人”副使,郑六。
通过仅存的几条未被破坏的底层眼线,凌素雪小心翼翼地搜集着关于郑六的一切。此人确如情报所言,嗜赌如命,尤其喜好樗蒲(古代一种赌博方式),每月总有几天会溜到千金阁的后院私设的赌局中,常常输得精光,甚至欠下高利贷,因其身份特殊,赌坊老板也不敢过分逼迫,反而成了他固定的“钱袋子”。
凌素雪没有急于接触。她在等,等一个郑六输得最惨、最狼狈、也最渴望翻盘的时刻。同时,她也在暗中观察,确认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
机会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降临。郑六显然手风极背,面色铁青地从千金阁侧门踉跄而出,身后跟着两个面目阴沉、显然是放贷者的汉子。
“郑爷,宽限几日?您这话说了多少次了?哥几个也要吃饭啊。”一个汉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郑六烦躁地挥挥手:“少不了你们的!再过几日,等……等俸禄下来……”
“您那点俸禄,够还零头吗?”另一个汉子嗤笑,“要么,拿点‘干货’来抵?听说你们‘守夜人’最近抄了几家,油水不少吧?”
郑六眼神闪烁,似乎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休想!那是要入库的!你们再逼我,大家鱼死网破!”
眼看气氛紧张,凌素雪知道,时机到了。
她并未亲自出面,而是通过一个绝对可靠的中介——一个曾受过“察事司”恩惠、如今在平康坊做些小生意的老吏,在郑六又一次被堵巷口时,“恰好”路过,替他还上了一部分赌债,解了围,并“无意”中透露,有位南边来的富商,对长安古玩和……一些“特别的消息”感兴趣,出手极为阔绰。
贪欲与困境,是撬动意志最有效的杠杆。几天后,在一处不起眼的茶肆雅间,凌素雪隔着屏风,听到了郑六那带着忐忑与贪婪的声音。
“不知……贵人想知道些什么?”
屏风后的凌素雪,声音经过了改变,显得苍老而沉稳:“老夫对长安旧事,风土人情,乃至市井趣闻,皆有兴致。尤其是一些……不太方便在光天化日下谈论的事情。消息若值,金银不是问题。”
她没有直接询问任何敏感信息,而是像真正的收藏家一样,先从一些无关痛痒的“秘闻”开始,出手却极为大方。几次接触下来,郑六的戒心在真金白银面前逐渐瓦解。凌素雪开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守夜人”的内部人事、运作方式,乃至他们最近搜查的重点。
通过郑六零碎而贪婪的叙述,凌素雪拼凑出了更多信息:“守夜人”首领直接对安庆绪负责,权力极大,内部派系林立;他们对光德坊情报站遇袭一事极为重视,怀疑有内鬼,正在内部进行秘密清洗;更重要的是,郑六无意中透露,安庆绪因与史思明矛盾激化,加之江陵漕运被毁,焦头烂额,正秘密准备抽调部分“守夜人”精锐,前往洛阳加强防备,并监视史思明动向。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情报!意味着长安的守备力量将出现短暂的空虚!
凌素雪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继续用金银吊着郑六,并开始筹划如何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她也并未完全信任郑六,通过其他渠道对郑六提供的信息进行交叉验证。
就在她暗中织网之时,一个深夜,棺材铺后院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门声——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
凌素雪心中一凛,悄然潜至门后。门外,是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气息微弱。
“谁?”
“……是我。”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是影伍!
凌素雪立刻开门,将他扶了进来。借着地窖昏暗的油灯,她看到影伍脸色苍白如纸,胸前裹着厚厚的布条,仍有血迹渗出。
“你还活着?”
“差点……就见阎王了。”影伍靠在墙上,喘着粗气,“青云观……多谢你引开部分追兵。”
“彼此。”凌素雪递过水囊,“你的伤……”
“死不了。”影伍摆摆手,眼神依旧锐利,“找你有两件事。第一,郑六此人,贪而胆小,可用,但不可尽信。他背后,可能还有‘守夜人’更高层的人在钓鱼。”
凌素雪心中一沉,这与她的判断相符。
“第二,”影伍压低了声音,“安庆绪抽调‘守夜人’去洛阳的消息,是真的。机会……就在七日后,第一批人马启程之时。”
凌素雪盯着他:“你为何如此帮我?你究竟是谁?”
影伍沉默了片刻,缓缓扯开胸前未染血的衣襟,露出一个模糊的、似乎是火焰形状的陈旧烙印。
“前‘不良帅’,裴旻……是我师兄。”他声音低沉,“这个烙印,是当年我们追查一桩涉及宫闱的旧案时,被迫害的兄弟们留下的记号。安贼乱国,家国蒙难,裴师兄不知所踪,我这条残命,活着只为两件事:杀贼,报仇。”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素雪:“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互取暖了,‘星火’。”
不良帅裴旻!那是玄宗时代传说中的人物,剑术通神,掌管长安治安,后神秘失踪。凌素雪心中巨震,如果影伍所言非虚,那么他背后的力量和人脉,恐怕远超想象。这或许是“星火”在长安真正扎根的契机。
北疆:砥柱惊澜
就在凌素雪于长安黑暗中艰难连缀星火之时,杜丰在北疆迎来了来自灵武的“嘉奖”使者。这一次,不仅仅是宣旨太监,还有一位兵部侍郎作为观军容使一同前来。
宣旨仪式隆重,对杜丰及其部属的功绩不吝溢美之词,赏赐也颇为丰厚。然而,仪式之后,那位兵部侍郎与杜丰的单独会谈,却充满了机锋。
“杜总管连战连捷,扬我军威,陛下甚慰。然,总管用兵,似乎……过于奇险了些。”侍郎捋着胡须,慢条斯理道,“江陵之事,虽战果辉煌,然手段……恐非王道,易招非议啊。朝中已有御史风闻,言总管麾下多奇技淫巧,行事近乎妖异,且……擅启边衅,恐引胡人更大报复。”
杜丰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侍郎明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拘泥王道,坐视叛军粮草畅通,恐此刻灵武已非陛下所有。至于胡人报复,丰,与麾下将士,一并担之。”
侍郎干笑两声:“杜总管忠勇,陛下自是知晓。只是……如今史思明暂退,郭元帅压力大减,陛下之意,是请杜总管稳守现有防线,休养生息,暂勿再行险着。毕竟,蜀中乃朝廷根本,杜总管麾下亦是我大唐精锐,不宜过度折损。”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划下红线,限制杜丰进一步的军事行动,防止其功劳和势力继续膨胀。
杜丰不动声色:“丰,谨遵陛下旨意,必当稳守疆土,为国屏藩。”
送走使者,苏瑾面带忧色:“主公,朝廷这是要鸟尽弓藏啊!”
杜丰望着使者远去的队伍,目光冰冷:“功高震主,古来如此。他们怕的,不是我打输,而是我赢得太多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然,国贼未灭,岂能自缚手脚?他们让我们稳守,我们便‘稳守’。只是,这‘稳守’的方式,可由不得他们了。”
他回到舆图前,手指点向郭子仪主力与史思明残部对峙的区域。
“传信郭元帅,我部愿派出‘跳荡营’精锐,配合其斥候,深入敌后,持续袭扰史思明粮道,并共享所有情报。我们不出动大军,不算违旨吧?”
苏瑾眼睛一亮:“主公高明!此乃‘稳守’之策,亦是破敌之钥!”
“另外,”杜丰眼中闪过一丝深邃,“将朝廷使者要求我们‘稳守’的消息,‘不经意间’透露给军中将士。告诉他们,不是我们不想乘胜追击,而是朝廷……呵呵。”
他要让将士们知道,是谁在真正为国杀敌,又是谁在背后掣肘。他要将这股因战功和憋屈共同凝聚起来的力量,牢牢握在手中。
北疆的砥柱,在惊涛骇浪与暗流漩涡中,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地扎根,并将根系,向着更深处蔓延。而长安的星火,在历经劫波后,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附燃烧的薪柴。两地的命运,在各自的挣扎与谋划中,愈发紧密地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