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河东大捷的消息,如同冬日里一道炽热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蜀地上空的阴霾,也让灵武朝廷的声望在成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严武联合几位大臣措辞相对温和的奏疏递上去后,“行在”那边的反应果然收敛了许多,至少明面上,对灵武朝廷的指令不敢再公然拖延。
然而,杜丰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各方势力都在重新评估局势,调整策略。他与剑南节度使崔圆接触的计划,也因此需要更加谨慎地推进。
就在他暗中筹划之际,柳明澜即将抵达成都的消息,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难以平复的涟漪。既有故人重逢的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他知道,柳明澜此来,绝不仅仅是巡视产业那么简单。她代表着柳家,代表着江南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她的到来,必将给蜀中本就微妙的局势,增添新的变数。
几日后的黄昏,一支风尘仆仆却护卫森严的车队,缓缓驶入了成都城,最终停在了柳家位于城西的一处大宅前。早已得到消息的周福,率领一众仆役恭敬地等候在门外。
车帘掀开,先下来两名身手矫健的侍女,随即,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侍女的手臂上。紧接着,一个身着月白绣淡紫缠枝莲纹锦缎棉裙、外罩银狐裘斗篷的少女,弯腰从车内探出身来。
正是柳明澜。
近一年未见,她身量明显高挑了些许,原本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清减了几分,更显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如同经过风雨洗礼后的玉兰般的气质,清雅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韧劲。她目光扫过周福等人,微微颔首,姿态从容而优雅。
“小姐一路辛苦!”周福连忙上前行礼。
“周掌柜不必多礼。”柳明澜声音清脆,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家中一切可好?”
“托小姐的福,一切安好。宅邸早已收拾妥当,请小姐入内歇息。”
柳明澜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宅邸,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街角,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货郎正低头整理着担子。
是“隐刃”的人。杜丰显然已经知道她到了。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是夜,柳宅书房内,灯火通明。柳明澜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常服,正在听周福详细汇报蜀中产业和近来成都的局势。当她听到杜丰已成为严武的“记室参军”,并在暗中协助严武处理机宜事务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意外的赞赏。
“他……还好吗?”听完正事,柳明澜终究没能忍住,轻声问了一句。
周福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恭敬答道:“杜小公子一切安好,只是……似乎比在长安时,更加忙碌了些。严将军对他颇为倚重。”
柳明澜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第二天午后,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由一名小厮送到了杜丰手中。帖子上只画了一枝简单的墨梅。
杜丰看着那枝墨梅,会心一笑。这是他们早年通信时约定的暗号。
他略作收拾,只带了南霁云一人,悄然来到了柳宅。周福早已在侧门等候,无声地引着他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了一处暖阁。
暖阁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柳明澜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与走进来的杜丰撞个正着。
一瞬间,仿佛时光凝滞。
他长高了些,脸庞的轮廓更加清晰,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也愈发明显。只是眼神依旧清澈,此刻正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她也变了,少了些娇憨,多了份清雅与坚韧,如同经霜的寒梅,风姿更胜往昔。
“杜公子。”柳明澜放下书卷,站起身,盈盈一福。礼节周全,却掩不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澜。
“柳小娘子。”杜丰拱手还礼,语气平和,仿佛他们昨日才刚分别,“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托公子洪福,一切安好。”柳明澜请他坐下,亲自执壶为他斟茶,“听闻公子在蜀中,已是严将军麾下得力臂助,明澜在此恭喜了。”
“柳小娘子谬赞,不过是严世叔抬爱,小子勉力为之罢了。”杜丰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
没有过多的寒暄,两人很快便进入了正题。柳明澜将江南的局势、柳家的布局、以及她父亲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娓娓道来。她的叙述条理清晰,见解深刻,显然已不再是那个只知诗书的深闺少女,而是真正开始参与家族事务、乃至观察天下风云的掌舵者之一。
杜丰也将蜀中的情况,特别是严武面临的困境、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以及自己初步建立的情报网络,择要告知。他没有隐瞒与崔圆接触的计划,并询问柳家在剑南节度使府中是否有可以借力的人脉。
“崔圆此人,贪婪而多疑,重利而惜身。”柳明澜沉吟道,“柳家与他的长史司马有些生意往来,或可从此处着手,投其所好,先建立联系,再徐徐图之。此事,我可让周掌柜去安排。”
“如此甚好!”杜丰心中一定,有柳家这条线,接触崔圆的把握便大了几分。
两人就未来的合作、信息共享、资源调配等事宜,又详细商议了许久。他们之间的交流,既有基于共同利益的精打细算,也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任。
“对了,”商议接近尾声时,柳明澜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推到杜丰面前,“此物,或许对公子有用。”
杜丰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深紫、触手温润的木牌,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雕刻着繁复的云水纹,中间是一个古篆的“讯”字。
“这是?”
“这是‘紫云令’。”柳明澜解释道,“乃是江南一些消息灵通的隐秘组织之间通用的信物。持有此令,可在沿江主要城镇的指定地点,获取或传递一些非常规的消息。虽不及公子麾下‘隐刃’精干,但胜在网络广泛,或可补其不足。”
杜丰心中震动。这“紫云令”的价值,远超千金!这等于为他打开了一个覆盖小半个南方的信息渠道!柳明澜这份礼,送得实在太重了!
“柳小娘子,这……”
“公子不必推辞。”柳明澜打断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乱世之中,信息便是生机,便是力量。此令在公子手中,比在我手中更能发挥作用。只望公子善用之,早日廓清寰宇,重见太平。”
她的话语中,寄托着无限的期望与信任。
杜丰不再多言,将锦盒郑重收起,沉声道:“必不负所托!”
正事谈完,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暖阁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那根丝绦……我还留着。”杜丰忽然轻声说道,打破了沉默。
柳明澜脸颊微红,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江南……还好吗?”他问。
“还好,只是……时常想起长安。”她答。
简单的对话,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乱世离别,故土难归,那份共同的记忆与牵挂,是他们之间最坚韧的纽带。
杜丰没有久留,起身告辞。柳明澜将他送到暖阁门口。
“公子……珍重。”她望着他,轻声道。
“你也是。”杜丰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融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南霁云如同影子般跟上。
柳明澜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侍女前来掌灯,她才缓缓转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难以化开的思念与坚定。
他的路,充满荆棘与危险。而她要做的,便是在后方,为他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支撑。
锦城重逢,并未改变大局,却让两颗在乱世中漂泊的心,靠得更近。也为这蜀中的暗局,添上了一缕难以割舍的柔情与牵绊。
杜丰回到宅邸,手中握着那枚温润的“紫云令”,心中充满了力量。
前路依旧艰难,但他知道,自己并非独行。
而新的风暴,正在北方酝酿,即将再次席卷而来。他必须尽快完成在蜀中的布局,以应对那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