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清晨,雪刚停,阳光还没透进院子,陆野就裹着件黑棉袄撞开了叶知秋的屋门。他手里举着根竹篾扎的灯笼骨架,帽檐上还沾着昨晚挂灯笼时蹭的浆糊:“秋姐!秋姐!快起来!奶奶说今儿个必须把灯笼挂完,要不夜里‘年兽’该迷路了!”
叶知秋正蜷在被窝里揉眼睛,暖宝的小脑袋从被角探出来,鼻尖还沾着枕头上的绒毛:“爸爸,灯笼长啥样?”
“像个大红柿子!”陆野把灯笼骨架举到她眼前,“你看这竹篾,是我爷爷编的,用了三十年。等会儿糊上红纸,再画上鱼,就是‘年年有余’!”他扭头冲叶知秋挑眉,“秋姐,你不是说今年要拍‘东北年俗’纪录片吗?这灯笼可是‘活道具’,得好好拍!”
叶知秋裹着被子坐起来,发梢还乱蓬蓬的:“拍纪录片是其次,我更想看你挂灯笼——上回你把我那盆绿萝挂成‘歪脖子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能怪我?”陆野把灯笼往炕上一放,“谁让你非说要‘艺术感’?现在好了,奶奶说‘歪脖子灯笼招财’,我倒成了‘财神爷’!”他蹲下来,帮暖宝系好棉裤,“小宝儿,等会儿咱仨一起挂,你举灯笼,我和秋姐扶梯子。”
“我才不举!”暖宝抱着个布老虎摇头,“我要画灯笼!”
“画灯笼?”陆野眼睛一亮,“你会画?”
“奶奶教的!”暖宝从枕头底下掏出张皱巴巴的红纸,“奶奶说,画个小兔子,再画朵花,灯笼就‘活’了。”
叶知秋接过红纸,只见上面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少了半只,花茎却画得老直:“这是……”
“暖宝画的‘兔子吃萝卜’。”陆野笑着把纸贴在灯笼骨架上,“咱就把这当主题——‘兔子叼萝卜,日子甜如蜜’。”
三人刚拎着灯笼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王铁柱。他正踮着脚往门框上挂灯笼,灯笼是买的塑料红罩子,边角卷着,灯穗子是化纤的,风一吹直往他脸上扑:“哎呦喂!野子!你咋才来?我这灯笼挂得咋样?”
“王哥,你这灯笼……”陆野盯着那晃眼的红塑料,“能透光吗?”
“能啊!”王铁柱拍着胸脯,“我昨儿特意选的‘高亮款’,晚上能照半里地!”他刚说完,灯穗子“啪”地掉下来,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骨架,“哎?这……这咋回事?”
“王哥,”李狗蛋举着个竹篾灯笼从巷子里跑过来,“我奶奶说,灯笼得用竹篾扎,里头装蜡烛,这样才有‘魂儿’!”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笼,烛火在风里一跳一跳,“你看我这‘鲤鱼跳龙门’,鱼尾巴都能动!”
“拉倒吧你!”王铁柱抢过李狗蛋的灯笼,“这鱼眼睛是用煤球画的,黑黢黢的,像‘鬼眼’!”
“你懂个屁!”李狗蛋急得直跺脚,“这是‘传统工艺’!”
陆野笑着把自家的竹篾灯笼挂在院门正中央:“得嘞,咱各挂各的——王哥挂塑料灯,狗蛋挂煤球鱼,我挂竹篾兔,秋姐挂……”他转头看向叶知秋,“秋姐挂啥?”
“我?”叶知秋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红布,“奶奶给我留了块‘百福图’红布,说‘大妹子手巧,自己剪个灯笼罩’。”她从兜里掏出把剪刀,“暖宝画的兔子,我给剪个红布罩子。”
“好嘞!”陆野搬来梯子,“秋姐,你站梯子上剪,我在下面扶着。”
“不用你扶!”叶知秋踮着脚爬梯子,“我上个月拍纪录片,爬过比这高十倍的梯子!”
“那可不一样。”陆野仰着头,目光紧紧锁着她,“秋姐,你小心点儿——”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上回你爬梯子摔了,我背你去诊所,你发烧说胡话,喊‘陆野别走’。”
叶知秋的手顿了顿,剪刀尖儿在红布上划出道小口子:“我……我那是发烧烧糊涂了。”
“我知道。”陆野的声音里带着笑,“所以我今儿个说什么也不让你单独爬梯子。”他往前挪了挪,肩膀抵住梯子,“来,把红布递给我。”
叶知秋低头把红布递过去,两人的指尖在风里碰了碰,像触了团小火苗。陆野接过红布,指尖轻轻抚过她剪的兔子轮廓:“秋姐,你这剪功,比我奶奶当年还利索。”
“那是。”叶知秋抿着嘴笑,“我跟奶奶学了半个月呢。”
红布罩子罩上灯笼的那一刻,阳光刚好穿透云层,把“百福图”的金线照得发亮。暖宝举着小灯笼蹦跳着跑过来:“妈妈!爸爸!我的兔子灯亮啦!”
“亮什么亮?”王铁柱凑过来,“我这塑料灯才亮!”他按下开关,灯罩里射出刺眼的白光,“看!比蜡烛亮多了!”
“亮是亮,”李狗蛋捏着鼻子,“就是味儿大——塑料味儿,熏得人头疼。”
“有啥味儿?”王铁柱不服气,“我这是‘高科技灯笼’,城里人都用这个!”
“拉倒吧你!”陆野把竹篾灯笼的蜡烛点上,暖黄的光透过红布,把兔子的耳朵照得毛茸茸的,“你闻闻我这个——松木香,奶奶说‘松木辟邪,照得见福气’。”
暖宝凑过去闻了闻,使劲儿点头:“香!像奶奶熬的松子茶!”
“那当然。”陆野得意地挑眉,“我奶奶每年都给我留松木片,说‘野子挂灯笼,得用最好的松木’。”
夜幕降临时,整条胡同都挂起了灯笼。塑料灯的白光、煤球灯的暖黄、竹篾灯的橘红,像撒了把彩色的星星。陆奶奶端着热乎的饺子从厨房走出来,看着满院的灯笼笑得直拍大腿:“哎呦喂!野子,你咋把你爷爷的老灯笼都挂出来了?”
“奶奶,”陆野把饺子接过来,“我想让秋姐看看,咱东北的灯笼,不只是塑料的,是有温度的。”他转头看向叶知秋,眼里泛着光,“秋姐,你拍的纪录片里,要是能有这些灯笼,肯定特好看。”
“嗯。”叶知秋望着满院的红,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比好看……”她顿了顿,走到陆野身边,“更像家。”
陆野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饺子的热气传过来:“秋姐,你知道我家为啥年年挂这么多灯笼吗?”
“为啥?”
“我爷爷说,”陆野望着远处的灯笼,“以前家里穷,买不起好灯笼。有一年除夕,我奶奶用破布缝了个灯笼,里面点根蜡烛,挂在门口。我问我爷爷‘这灯笼能招财吗’,他说‘能,招的是咱俩的福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后来我爷爷走了,我奶奶每年都挂灯笼,说‘灯笼亮着,老头子就还在’。”
叶知秋抬头看他,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去年除夕在医院,陆野举着手机给她看家里的灯笼:“秋姐,你看,我奶奶给我留了盏灯,等你回来。”那时她刚做完手术,疼得直掉眼泪,可看见视频里的灯笼,突然就笑了。
“陆野,”她轻声说,“以后每年的灯笼,都和我一起挂好不好?”
“好。”陆野握住她的手,“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推我到院门口,我坐着,你站着,咱俩一起挂——”
“到时候你眼神不好,挂歪了,我可不饶你。”叶知秋打断他。
“那我提前练。”陆野低头盯着她的眼睛,“秋姐,你知道吗?”
“啥?”
“我最怕的不是挂歪灯笼,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挂灯笼,没人笑我笨,没人帮我扶梯子。”
叶知秋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她踮起脚,把脸埋进他颈窝:“陆野,我哪儿都不去。我要陪你挂一辈子灯笼,拍一辈子纪录片,吃一辈子你煮的姜茶。”
“拉钩?”陆野伸出小拇指。
“拉钩。”叶知秋勾住他的手指,“拉到灯笼烂了,拉到雪停了,拉到……”
“拉到我们都变成老不死的。”陆野笑着补充。
暖宝举着兔子灯跑过来,灯笼里的烛火一跳一跳:“爸爸妈妈,你们拉钩了!”
“小宝儿,”陆野把她举起来,“等你长大了,也拉钩,和爸爸妈妈一起挂灯笼。”
“好!”暖宝用力点头,“我还要教我的宝宝画兔子灯!”
胡同里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来,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绽放。陆奶奶端着饺子凑过来:“哎呦喂!饺子煮好了,赶紧吃!吃完去看烟花!”
“走!”陆野牵着叶知秋的手,“秋姐,今儿个的饺子,你得吃十个——”
“为啥?”
“因为……”陆野低头在她耳边,“我想和你一起,过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年。”
叶知秋笑着捶了他一下,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望着满院的灯笼,望着身边这个总说“粗线条”却藏着最细腻温柔的男人,忽然明白——所谓“年味儿”,从来不是灯笼有多亮,烟花有多响,而是有个人,愿意陪你挂一辈子灯笼,说一辈子“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