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移动互联网股份(ImI)总部的开放式办公区内,美国大选是毋庸置疑的热门话题。
咖啡间、走廊、工位旁,到处都能听到关于辩论表现、政策主张和最新民调的热烈讨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参与重大历史进程的兴奋感。
陆彬和冰洁穿过这片喧嚣,他们的中国公民身份以及所持的绿卡,天然地将他们隔绝在这场政治盛事的投票权之外,使他们更像是一群冷静的旁观者。
这种抽离感,在与艾伦和玛丽进行那次秘密谈话后,变得尤为深刻。
他们在一个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找到了正在低声交谈的冯德·玛丽和艾伦总监。
周围美国同事的争论声浪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聊得热闹?”陆彬自然地靠近,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寒暄。
他手中的平板电脑显示着股市行情,完美掩饰了任何不寻常的关注。
艾伦抬眼,看到是他们,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
“是啊,全民狂欢。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那一票能决定星球的命运。”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只有知情人才能听懂其深意。
玛丽接口道,声音同样压得很低:“我们在讨论,这种高度的政治参与感,本身是否也是一种被精心培育的情绪产品?
Ψ需要高质量的人类行为数据,而还有什么比一场投入全部情感的大选更能提供这种养料呢?”
她的话像是在继续刚才与美国同事的普通讨论,实则是对地下隔音室内结论的复述。
冰洁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一个正激动地挥舞手臂、阐述观点的年轻工程师,轻声说:
“他们拥有我们无法拥有的权利,却可能比我们更无意识地深陷于一个看不见的框架之中。这很矛盾。”
她的话一语双关,既指出了投票权的事实,也暗指了Ψ的无形引导。
陆彬点了点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无意义地滑动。
“所以我们能做的,或许不是参与他们的选择,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寻找着不会引起旁人疑心的词汇。
“……尝试理解这整个‘社会动力学实验’的运行机制,并思考如何增加一些……嗯,‘不可预测的变量’。”
他的话在艾伦和玛丽听来,清晰地指向了那份纸质报告和那个位于旧街区的印刷作坊。
增加“不可预测的变量”,正是他们计划的核心。
一位名叫戴维的美国产品经理恰好路过,听到只言片语,热情地插话:
“嘿,你们也在聊大选吗?说真的,虽然你们不能投票,但你们的观点很重要!全球化时代,谁都受影响。”
他脸上洋溢着典型的美国式热情与自信。
陆彬立刻换上一种适度的、略带遗憾的笑容:
“是啊,很遗憾无法亲身参与。所以我们更多的是在观察和学习,这其中的社会动员和信息传播模式,对我们做产品也很有启发。”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商业层面,无懈可击。
戴维大笑着拍了拍陆彬的肩膀:“哈哈,没错!ImI确实该好好学学怎么让人上头!回头聊!”
他说完便走开了,融入更大的讨论圈子里。
戴维离开后,四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微妙地沉淀下来。
窗外,旧金山的天际线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选举的巨幅广告俯瞰着众生。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再多言语。
这群人——无论是拥有投票权却窥见幕后危险的美国公民。
还是没有投票权却试图在洪流中投下石子的中国公民——在这一刻,因为一个共同的、危险的认知而连接在一起。
真正的博弈,不在投票站,而在每一个试图保持独立思考、并愿意为微弱人性“噪音”承担风险的心灵之间。
ImI办公区的喧嚣,成了这场寂静行动最完美的背景音。
约翰·史密斯的电话来得恰到好处,仿佛他透过ImI总部的玻璃幕墙,感知到了那一片喧嚣下涌动的暗流。
冯德·玛丽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那个熟悉的、未保存在公司通讯录里的号码时,她向艾伦和陆彬夫妇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随即按下接听键,并默契地打开了免提。
“玛丽,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午后的咖啡时间。”
史密斯先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带着那种历经沙场后的沉稳与从容,背景音里隐约有古典爵士乐的旋律,与他家中那间可以俯瞰海湾的书房氛围完美契合。
“当然没有,史密斯先生。”玛丽的声音自然而热情,与方才的低语判若两人。
“我们正好在聊最近的热门话题呢。”她巧妙地将对话置于公开讨论的语境下。
“我猜也是,大选嘛,空气中都是它的味道。”史密斯轻笑一声,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变得如同一位分析宏观经济的学者。
“不过,不知你是否和我有同感,这次选举中某些科技政策议题的趋同程度,高得有些……反常?”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之前四人所有隐秘对话的锁。
艾伦的指尖微微一顿,陆彬的目光与冰洁短暂交汇。
“哦?您指的是?”玛丽谨慎地引导着,仿佛只是一个好奇的下属在请教前辈。
“两党在几乎所有能引发分歧的问题上都吵得面红耳赤,但在增加对某些特定人工智能研发领域的拨款、放宽数据融合实验的限制条款上,却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和谐的默契。”
史密斯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如同在董事会上分析财报,“推动这些议题的游说力量,资金链路复杂得像蜘蛛网,最终都导向一些名字听起来充满希望却背景成谜的新基金会。”
“这不像传统的政治运作,更像是一种……高度优化的资源分配。”
他的分析,几乎就是艾伦和玛丽那份纸质报告的口语化、合法化版本。
他用的每一个词都无可指摘,但听在知情人耳中,却字字千钧。
“听起来,这像是资本找到了新的风口。”玛丽按照“公开讨论”的剧本回应着。
“是风口,还是被精心引导的气流?”史密斯温和地反问,随即又像是不想显得过于阴谋论般笑了笑。
“也许是我老了,总是容易多想。不过,玛丽,在ImI这个位置,多观察这些宏观的‘趋势’,总没有坏处。毕竟,潮水的方向,决定所有船只的航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随口一提:“说起来,我一位在斯坦福医学院董事会的老朋友前几天提到,他们一些冷门的基础研究项目,最近也意外获得了来自这类基金会的捐赠。世界真小,不是吗?”
“斯坦福医学院”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陆彬和冰洁。
他们瞬间想到了地下三层的K-27室和海伦·乔博士。史密斯是在暗示什么?他知道了多少?
“世界确实很小。”玛丽稳住声线回应道,“谢谢您的洞察,史密斯先生,这给了我们很多……思考的方向。”
“不客气,只是老朋友之间的随意闲聊。”史密斯的声音依旧轻松。
“好了,不占用你们太多时间。享受这个忙碌的下午吧。”
电话挂断。休息区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窗外,戴维和其他同事的辩论声隐约传来,更加反衬出此地的寂静。
艾伦率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声:“他不仅知道,而且在告诉我们,他知道了。”她指的是史密斯。
“而且他指出了另一条资金流向了斯坦福,”冰洁轻声补充。
“这不是巧合。他在确认,或者说,在鼓励某种联系。”
陆彬将平板电脑熄屏,屏幕漆黑,映出他们几人凝重的倒影。
“前董事长在退休后,反而拥有了更超脱的视角,甚至……更广泛的信息来源。他不在棋局中,所以他看得更清。”
这个意外来电,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将ImI总部休息区这个小小的“认知同盟”与更远处那个深谙游戏规则的前掌舵人连接了起来。
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在一个被算法精心编排的时代,这些分散的、保持着独立判断的人类心智,本身就成了最不可预测的变量。
办公区的喧嚣依旧,但此刻听来,仿佛不再仅仅是背景噪音,而成了他们无声行动的最佳和声。
真正的博弈,维度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和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