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魏国公府。
那枚金灿灿、刻着狰狞龙爪的令牌,如同梦魇般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龙爪卫指挥使!那是直达天听、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私兵!能让指挥使亲自护卫、并称之为“主人”的,除了紫禁城里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他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锦袍上沾满了逃跑时蹭上的尘土,发冠歪斜,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国公世子的风流倜傥?
守门的家丁见他这副模样回来,皆是吓了一跳,刚要上前询问,却被他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直往府内冲去。
“祖父!祖父!”徐良卿如同失了魂一般,一路高喊着,冲向府邸深处魏国公徐弘基平日静养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一位身着居家常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临窗泼墨,笔走龙蛇,正是当代魏国公徐弘基。
他虽已年迈,远离朝堂中枢,但在南京勋贵圈中,依然是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听到孙儿这般惊慌失措的呼喊,他眉头微蹙,手中的狼毫笔顿在了宣纸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点。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徐弘基放下笔,转过身,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目光如电般扫向冲进来的徐良卿,“又在外头给老夫闯什么祸了?” 他对这个嫡孙的秉性再了解不过,平日里欺男霸女、惹是生非,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太大风波,总能凭借国公府的门第摆平。
徐良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礼仪,抓住徐弘基的衣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祖……祖父!孙儿……孙儿好像……好像撞见皇上了!”
“什么?!”徐弘基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凝重。
他猛地俯身,紧紧盯着徐良卿:“你说清楚!皇上?应天哪来的皇上?皇上怎么会来应天?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天子离京,尤其是秘密前来江南,这本身就是天大的事情!
“真……真的!孙儿看得真真切切!”徐良卿语无伦次,将清晨在柳如是家门口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重点描述了龙一那恐怖的身手,以及那枚要命的龙爪卫指挥使金牌。
“……那金牌,绝对是龙爪卫指挥使的!能让指挥使称为主人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祖父,皇上……皇上他就在应天啊!”
“柳如是?”徐弘基眉头紧锁,对这个名号感到陌生。他目光转向跟进堂内、面色惨白的老管家。
福伯连忙上前,贴着徐弘基耳边低语:“回国公爷,这柳如是……乃是近年民间文人评出的‘金陵八美’之首,颇通文墨。天启八年,朝廷设立皇家印书馆时,因其才名……被陛下特旨简拔,授了从六品总编修之职,是名字录于吏部的朝廷命官。”
“你……你这个孽障!那是朝廷命官,还是皇帝看中的女子”徐弘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徐良卿,半晌才喘过气来,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后怕与愤怒,“你……你是活腻了啊!啊?!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对朝廷命官用强,跟皇上抢女人?!你是嫌我们魏国公府传承至今太顺当了,非要给它招来灭顶之灾吗?!”
他越说越气,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就想砸过去,终究还是忍住了,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八年前!天启八年!皇上整顿勋戚,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们徐家,仗着祖上那点微末功劳和小心谨慎,好不容易才保住爵位和这南京的基业,差点连这祖宅都保不住!你这不肖子孙,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忘了当年的刀锋有多利了吗?!”
徐良卿嘴里嘟囔道:“一个六品的编修小官,孙儿也不知道今天会遇到皇帝的侍卫,再说我堂堂魏国公世子,还配不上她”
“我看你是色令智昏!”徐弘基气得脸色死灰。他颓然挥手,对福伯道:“把这孽障带下去,关进祠堂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立刻派几个可靠的人出去,打探城中动向,留意府邸四周可有陌生面孔,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徐弘基喘着粗气,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兽。皇帝既然秘密前来,又被良卿撞破,接下来会如何?是雷霆震怒,直接问罪魏国公府?还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皇帝既然没有当场格杀良卿,只是让龙爪卫驱赶,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无论如何,柳如是那个女人,是绝对不能再去招惹了!
书房内只剩下徐弘基一人,他望着窗外熟悉的庭院景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皇帝驾临南京,所为何事?仅仅是巡视,还是……另有所图?魏国公府,这次能否再次平安度过?
就在徐弘基心乱如麻,思忖着是否要主动上请罪折子,或者托关系打探消息时,门房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国……国公爷!外面……外面来了好多护卫,说是……说是皇上有旨,驾临国公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徐弘基心中一震,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换上最庄重的国公朝服,带着府中所有有品级的子弟和管事,大开中门,恭迎圣驾。
只见府门外,侍卫林立,虽人数不多,但个个气息精悍,眼神锐利,无声地散发着肃杀之气。为首一人,正是清晨见过的龙一。而当中站着的,便是身着玄色常服,负手而立,面容平静无波的天启皇帝朱啸。
“老臣徐弘基,率魏国公府上下,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弘基率先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
朱啸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徐弘基身上,虚扶一下:“魏国公平身,诸位都起来吧。”
“谢陛下!”徐弘基这才敢起身,躬身引路,“不知陛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请陛下入府奉茶。”
朱啸微微颔首,在徐弘基和龙一的陪同下,步入魏国公府。他没有去正堂,反而像是随意散步般,走向府中的花园。
“魏国公这府邸,倒是清幽雅致,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朱啸边走边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徐弘基心中打鼓,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回答:“蒙陛下洪福,祖宗余荫,老臣方能在此安度晚年。”
走到一处水榭,朱啸停下脚步,凭栏而立,看着池中游动的锦鲤,仿佛不经意地问道:“朕记得,天启八年,曾有旨意,着令部分勋戚子弟迁往辽东,以实边镇,历练成才。不知魏国公府,执行得如何啊?”
来了!徐弘基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连忙躬身,语气更加恭敬:“回陛下,天启八年陛下圣旨下达,老臣不敢怠慢,已遵旨将府中适龄子弟,凡三房子弟,共计一十七人,皆已送往辽东军中效力,皆有军中文书为凭。”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只是……只是当初陛下念及老臣年迈,在京中无人侍奉,又体恤我徐家传承不易,特旨恩准,嫡脉一支可留一人于南京,看守祖宅,祭祀宗庙……犬子早逝,故而……故而留了劣孙良卿在身旁。此事,当时亦有奏报,得陛下默许。老臣……老臣绝无阳奉阴违之心,望陛下明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严格执行了迁移政策,又点出了徐良卿留守是得了“特旨恩准”和“默许”,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同时也暗示了自己年老需要人照顾的实际情况。
朱啸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徐弘基的心上。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噢”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这一声“噢”,让徐弘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朱啸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徐弘基,那眼神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既然是朕当初允了的,那便罢了。”
徐弘基刚想松一口气,却听朱啸继续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不过,魏国公,这留守南京,看守祖宅,是为了让尔等不忘根本,谨守臣节,可不是让他们仗着祖宗余荫,在地方上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
他目光扫过徐弘基微微发白的脸:“朕听闻,近日有些勋贵子弟,很是不像话。魏国公,你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朕能理解。但子孙管教,关乎门风,更关乎国法。若是管教不力,纵容子弟横行,坏了朝廷法度,伤了百姓之心,那便是辜负了皇恩,也愧对了祖宗的英名。”
徐弘基“噗通”一声再次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哽咽:“老臣……老臣教孙无方,致使劣孙行为不端,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老臣定当严加管教,若其再敢有丝毫劣迹,老臣……老臣亲自绑了他,送去陛下面前请罪!”
朱啸看着他伏地请罪的样子,沉默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朕今日来,不是问罪的。只是提醒魏国公一句,树大招风,需得谨言慎行。管好自家的人,守好自家的门。这大明的江山,容不得蛀虫,也容不得法外之地。你好自为之。”
说完,朱啸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龙一紧随其后,留下徐弘基一人跪在水榭之中,良久未能起身,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皇帝这番敲打,比直接问罪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魏国公府今后在南京,必须更加夹起尾巴做人了。而那个柳如是,更是成了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