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城西的马府早已被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香气笼罩。
马崇山马总商,正对着满桌的早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他身材肥硕,坐在特制的加宽紫檀木椅上,犹自显得局促。
“老爷,这是今早才从金陵用飞艇送来的‘刘长兴’蟹黄汤包,您尝尝,可还对味儿?”胖厨子在一旁谄媚地笑着。
为了这一口,马崇山直接动用关系,租借了官邮局用来传递加急文书的轻型货运飞艇,连夜从金陵悬吊着恒温食盒运来。
马崇山用金筷夹起一个,小心翼翼咬破薄皮,吮吸着滚烫鲜美的汤汁,眯着眼道:“嗯,还算鲜灵。就是这皮,比起现蒸的,终究差了点筋道。下回让他们连人带笼屉一起接来!”
“是是是,小的记下了。”厨子忙不迭应承。
早膳的排场令人咋舌:扬州富春的包子、苏州黄天源的糕团、广州莲香楼的点心、杭州楼外楼的醋鱼……天南地北,只要他想吃,便要不计成本地弄来。
一桌早膳,动用的飞艇、快马、人力,耗费不下数百两白银。
用完膳,他照例要在园子里溜达消食。他的园子没有江春的雅致,却极尽豪奢之能事。
地面铺的是从云南运来的五彩石,回廊的柱子包着金箔,连园中池塘里养的锦鲤,尾鳍上都系着细小的金铃,游动时叮咚作响。
“老爷,孙老板派人送来一筐吕宋的芒果,说是树上熟透才摘下的,用冰镇着海运而来,请您尝鲜。”管家来报。
马崇山挥挥手:“放着吧。这南洋的水果,吃起来是麻烦,不过倒是稀罕物。”
他踱到一棵高大的紫檀树下,这树是他花了五万两银子,从一位破落的福建海商手中买下,原木运回,再请巧匠复原栽种于此,只为取其“紫气东来”的寓意。
他看着满园的金碧辉煌,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烦躁。
观察使那晚对海外贸易的态度暧昧不明,让他这靠着盐引和各地关系网稳坐钓鱼台的人,隐隐感到不安。
他不懂那些海图航道,只知道若是海外贸易真的大开,他这靠内陆运输和官场人脉建立起来的优势,恐怕要大打折扣。
“去,给布政使夫人新开的脂粉铺子送份厚礼,再给按察使大人的小公子送一套文房四宝,要前朝的古物。”
他吩咐道,觉得还是把这些“现管”的菩萨拜好更实在。至于海外?等江春他们折腾出眉目再说吧!
孙府“聚奇斋”内,孙茂才孙总商正对着一面新得的“宝贝”左看右看。
这是一面来自威尼斯的水银玻璃镜,高约六尺,镜框用象牙和玳瑁镶嵌出繁复的宗教图案。
这是他折合花了三千两银子,通过一个阿拉伯商人辗转购得。
“妙啊!妙啊!”孙茂才抚摸着光洁的镜面,啧啧称奇,“瞧瞧,这照得多清楚!连眉毛有几根都数得清!比咱们的铜镜强多了!”他完全忽略了镜中影像因水银涂抹不均而产生的细微扭曲,以及那过于华丽的边框所带来的俗艳感。
“老爷,佛郎机商人保罗先生求见。”仆人在门外通报。
“快请!”孙茂才精神一振。
很快,一个身着紧身裤袜、留着两撇翘胡子的葡萄牙人走了进来,操着生硬的官话:“孙老爷,日安!您要的,会自己唱歌的盒子,我带来了!”他献宝似的捧出一个精致的机械音乐盒,上了发条,盒子里的小小人偶便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旋转起舞。
孙茂才看得眉开眼笑,当即拍板买下。他又指着墙上挂着一柄装饰华丽的西洋燧发手枪问道:“这‘喷火筒’,可能搞到更多?还有弹药?”
保罗面露难色:“孙老爷,这个……明国官府查得严,风险太大……”
“价钱好说!”孙茂才大手一挥,“老子有的是钱!不就是火器嘛,弄来玩玩,又不做甚!”他迷恋这些西洋火器,并非真有胆量用之作恶,更多是出于一种对“力量”和“新奇”的占有欲。
在他看来,这些精巧或危险的西洋玩意,是他区别于其他盐商、彰显“见识”和“实力”的象征。
送走保罗,他又把玩起那架视物模糊的单筒望远镜,对着窗外望去,嘴里嘟囔:“听说朝廷水师用的千里眼,能看清几十里外的海鸟是公是母?啥时候能弄一个来瞧瞧……”
他浑然不知,自己视若珍宝的这些“西洋奇技”,在朝廷格物院看来,早已是落后甚至淘汰的技术。他的追逐,在更高层次的力量面前,显得可笑而徒劳。
与前三位的张扬相比,汪庆裕汪总商的府邸显得“清贫”许多。
院中不见金玉,唯有几丛翠竹,几方怪石。书房里,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皆是精品,却不炫目。
汪庆裕正在书房里招待一位客人——盐运使司的一位从六品知事,赵铭。
没有珍馐美馔,只有一壶上好的武夷岩茶,几碟清淡的茶点。
“赵知事,请看老夫新得的这方端砚。”汪庆裕将一方色如猪肝,上有精美鸲鹆眼的古砚推过去,“乃是前朝董其昌的旧物,你看这石质,这雕工……”
赵铭双手接过,仔细摩挲,赞不绝口:“好砚!好砚啊!温润如玉,呵气成云,果然是名家遗珍!汪老好眼力!”
汪庆裕捋须微笑,状似无意地道:“不过是玩物罢了。倒是听说,今春的盐引勘合,吏员审核愈发严苛了?一些老伙计都抱怨,手续繁琐,耽误生意啊。”
赵铭心领神会,放下砚台,低声道:“汪老放心,规矩是死的。您这边引票的核验,下官定当亲自督办,绝不让那些不开眼的小吏耽误了您的正事。只是……”
他顿了顿,“近来观察使在扬州,上面风声紧,有些程序,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汪庆裕点点头,亲手为赵铭续上茶,“老夫最是守规矩不过。这方砚台,留在老夫这粗人手里,也是明珠暗投。赵知事是风雅之人,正堪匹配,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当全了你我这段砚缘。”
赵铭推辞一番,最终“盛情难却”,小心翼翼地用锦盒将砚台收起。一场权钱交易,就在这看似风雅和谐的品茗赏砚中完成了。
送走赵铭,汪庆裕脸上的笑容淡去。他走到窗前,看着庭中疏朗的竹影。观察使的到来,让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江春等人热衷于海外拓殖,他却不以为然。盐业才是根本,维系好这张遍布官场的关系网,才是稳坐钓鱼台的关键。
至于那些海外奇珍、西洋玩意,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甚至可能是招灾惹祸的根苗。他吩咐管家:“去查查,观察使随行人员中,可有喜好古籍字画,或者……有其他雅好的?不必贵重,但要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