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头,往日猎猎招展的八旗战旗此刻都像被抽去了筋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沉寂,不是凯旋的鼓点,而是败军归巢的丧钟。一队队疲惫不堪的八旗兵卒蹒跚着穿过城门,队列松散,甲胄上沾满干涸的泥污和刺眼的暗红。伤兵的呻吟和粗重喘息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低啸,撕裂着凝滞的空气。被掳掠来的汉民百姓被粗鲁地驱赶着,惊恐的哭喊声、孩童尖利的啼叫,汇成一股令人心头发紧的哀恸洪流,冲刷着这座刚刚经历惨败的都城。
汗王宫正殿,空气如同冻结的铁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汗座之上,皇太极面沉如水,那双曾燃着吞并四海野心的锐利眼眸,此刻却像受伤孤狼般射出冰冷刺骨的光,缓缓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诸贝勒。代善的头颅垂得最低,几乎埋进了胸前冰冷的甲叶里。多尔衮紧抿着薄唇,年轻俊朗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压抑着噬人的怒火。济尔哈朗等人亦是个个面色灰败,殿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外面隐隐传来的哀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啪!”一声脆响,皇太极手边那只盛着马奶酒的银杯被他捏得变形,冰冷的液体溅落在王座的扶手上。“三路大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朵,“损兵折将!寸功未立!我大金的勇士,何时成了明人火器下的待宰羔羊?嗯?”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沉重的耻辱感几乎要将这些剽悍的贝勒们压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个青袍身影踏前一步。范文程垂着眼,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大汗息怒!此番失利,非战之罪!实乃明廷火器之利,其势猛、其发疾,我军措手不及!”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然,火器虽利,实乃双刃之剑,其弊有三!”
皇太极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钉在范文程脸上:“讲!”
“其一,耗费如山崩海啸!明廷国库早已是破船漏屋,其新式火器,精工细作,造价高昂,岂能遍装九边?此乃其致命之软肋!其二,命脉悬于一线!火药、弹丸、炮身损耗、娴熟工匠,环环相扣,补给一旦被断,再利的火器亦是废铁!其三,笨重迟缓如负山岳!野战之中,其调动转移,远逊我八旗健儿来去如风的铁骑!”
他声音渐次拔高,条分缕析,如同抽丝剥茧:“破此困局,有四策!”
“避实击虚!”范文程右手如刀,虚空一划,“不再强攻其重兵布防、火器森严之坚城要塞!效草原苍狼,择其腹地薄弱州县,以精锐轻骑,焚其粮秣仓廪,断其输送命脉!使其顾此失彼,疲于奔命,首尾难顾!”
“釜底抽薪!”他左手五指箕张,做攫取状,“重金!厚赏!收买其火器工匠、精熟技师!若能得其一二人为我所用,洞悉其秘,胜过阵前斩敌十万头颅!纵使不成,亦可在其内部散布流言,令那木匠皇帝朱由校疑神疑鬼,自毁其长城根基!”
“内部分化!”范文程目光扫过诸贝勒,意味深长,“江南豪商富可敌国,岂甘受盘剥?西北流寇已成燎原之势,只欠东风!明廷内部,失意勋贵、怨怼宗室,更是暗流汹涌!遣能言之士,许以重利,诱其作乱!使其内外交困,根基动摇!”
最后,他双手缓缓合拢,如同攥紧一颗心脏:“以彼之道!缴获之‘手雷弹’残骸,命能工巧匠日夜拆解钻研!虽一时难及原物精妙,得其粗粝仿品,亦能大增我军攻坚拔寨之威!”
皇太极眼中的寒冰骤然碎裂,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从汗座上站起,魁梧的身躯在殿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范先生洞若观火!火器再利,也要看握在谁的手中!明廷…早已从芯子里烂透了!传令!”
他目光如电,直射多尔衮:“多尔衮!于两黄、两白旗中,精选悍勇轻骑,组成‘破袭营’!专司袭扰明境腹地!朕要你化身为明人噩梦!焚其粮草!断其官道!掠其丁口!使其膏腴之地,尽成焦土!”
“济尔哈朗!”皇太极转向另一侧,“‘黑鸦营’由你全权执掌!所有鹰犬,尽数撒向明境!工坊匠作之地,边军屯堡之所,重金收买!无孔不入!更要散布流言,让其君臣相疑,将帅离心!朕要听到明廷心脏里的杂音!”
“代善!”他看向这位兄长,“联络科尔沁、察哈尔诸部!盐铁、布帛、辽东草场,许之!务使其兵锋,指向明边!牵制其兵力!”
最后,他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殿宇:“集全国巧匠,仿制火器!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熔了宫里的金器,也要给朕造出来!”
“嗻!”多尔衮眼中嗜血的光芒大盛,躬身领命。济尔哈朗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无声退入阴影。代善胸膛起伏,颓丧之气一扫而空,重重抱拳:“谨遵大汗谕令!”一股阴冷而致命的气息,开始在这汗宫深处悄然弥漫,取代了明面上的强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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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烛火煌煌,驱散了窗外的沉沉夜色,却驱不散阁内凝重的气氛。紫檀木御案上,一份沾着暗褐色印记的密报摊开着。王承恩垂手侍立,屏息凝神。方正化刚刚踏入阁内,身上那股诏狱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陈腐的气息尚未散尽,他低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皇爷,喜峰口的内鬼,骨头碎了,吐干净了。”
朱啸靠坐在宽大的龙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烛光映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熔融的金色火焰在无声地、冰冷地燃烧。
“前蓟镇的一个千户,姓刘。”方正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贪墨军饷,被革了职,怀恨在心。建奴‘黑鸦营’的人找上他,金子砸下去,骨头就软了。他供出了京师三个暗桩,已被‘隐鳞’的人悄悄拔了。”他顿了顿,气息更沉,“另外…这刘贼招认,建奴正倾尽全力仿制我们的‘手雷弹’,且已开出天价,悬赏收买我工部火药局及兵仗局的工匠大师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的敲击声戛然而止,“还想从朕的根基里蛀空这棵大树?皇太极…好算计!”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九霄龙吟般的轻蔑与掌控一切的森然,“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倏然抬首,目光如两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直射侍立的两人:“王承恩!方正化!”
“奴婢在!”两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
“即日起,于内厂之下,另设一卫!”朱啸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号‘隐龙’!专司反谍、肃奸、监控勋贵宗室、及…一切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之臣工!”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暖阁的地砖上:“‘隐龙卫’独立于龙鳞卫、内厂之外!只对朕一人负责!成员需精挑细选,身家清白,能力卓绝,更需与朝中各方势力,绝无半点瓜葛!宁缺毋滥!”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骤然绷紧的脸,继续道,每一个字都赋予这新生机构以令人胆寒的权柄:“其权:可秘捕、秘审、秘决!凡涉通敌、谋逆、泄露军国重器机要者,无需三司会审、证据确凿,但有嫌疑,即可锁拿下狱!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最后,他的声音如同覆盖整个帝国的无形大网:“其耳目:需遍布朝堂各部、九边重镇、工坊机要之地、乃至三教九流市井江湖!朕要这大明疆域之内,无‘隐龙’不可窥探之秘!无‘隐龙’不可触及之暗!”
旨意下达,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朱啸的目光却越过王承恩和方正化,投向殿门方向的沉沉黑暗,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幽光,仿佛在权衡一枚极其危险又至关重要的棋子。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几乎让空气凝固。
“此‘隐龙卫’指挥使一职…”朱啸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朕思虑再三,唯有一人…可当此重任!”
他提高了声音,穿透暖阁的寂静:“宣信王朱由检!”
“宣——信王朱由检觐见——”王承恩尖细的嗓音接力般传了出去,在深宫的廊柱间回荡。
片刻,殿门无声滑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踏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走了进来。年轻的信王朱由检身着亲王常服,面容略显苍白,眉宇间依稀可见与龙椅上那位至尊的几分相似,但轮廓更为清峻。他走到御案前数步,撩袍跪倒,额头触地:“臣弟由检,叩见皇兄圣安。”声音清朗,竭力保持着平稳,但一丝细微的紧张与深藏的期待,仍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尾音中荡开微澜。
朱啸并未立刻叫他起身。深沉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朱由检伏低的背上,仿佛要穿透那身亲王蟒袍,直窥其心底深处。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由检,”朱啸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朕知你素来谨慎,心思缜密,于细微处常有过人洞察。”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敲在朱由检紧绷的心弦上,“如今国事维艰,外有建奴如饿虎环伺,磨牙吮血;内有奸宄似蛆虫潜伏,蚀我国本。朕…需要一双眼睛。”
朱由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一双藏在最深、最暗处的眼睛。”朱啸的声音如同深渊回响,“需要一把刀,一把悬在所有心怀鬼胎者头顶的…无形之刃!不见其形,但闻其锋锐破空之声,便足以令宵小胆裂!”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朱由检微微抬起的脸:“朕欲设‘隐龙卫’,监察天下,肃清内患,为朕执此暗刃!此卫指挥使一职,位卑而权重,见官大三级!然…”朱啸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需永世隐于幕后,永不见光!功成,无人知晓汝名;事败…则万劫不复,身败名裂,为天下唾弃!”
那“身败名裂”四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朱由检的耳中。他猛地抬起头,清瘦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窒息。然而,紧随其后的,是另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炽热的洪流——难以言喻的巨大诱惑!
隐龙卫指挥使!皇兄最隐秘、最锋利的刀!掌控无数足以让王公大臣人头落地的秘密!监视满朝文武、勋贵宗室!这权力…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滔天权柄,远超他一个空有亲王名位却只能谨小慎微的闲散藩王百倍、千倍!
时间仿佛凝固。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嘶嘶声和朱由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盯着御案后那双深邃莫测、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头那轰然腾起的、名为野心的灼热烈焰!
那火焰烧尽了他眼底惯有的温润与谨慎,烧出了一片近乎狰狞的决绝与渴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震颤。再无半分犹豫,朱由检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点惶恐,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与冰冷交织的坚定,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臣弟…愿为皇兄分忧!愿为大明江山社稷…执此暗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