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针似的雪沫,从假山缝隙里倒灌而出 —— 那气息裹着陈年樟香的朽味,混着地下湿土的腥气,像极了阮家旧宅被封时,后院枯井里散出的味道。沈静姝脊背猛地绷紧,尾椎骨窜起的寒意直透颅顶。她缓缓转身时,广袖顺势垂落,暗纹罗袖扫过掌心,恰好遮住按动机关时蹭上的石屑,那糙砺感嵌在指腹旧伤处,疼得她指尖微蜷。
萧煜就立在三步外的雪地里。按明代世子常服规制本应着红色圆领袍,此刻却换了素白绫罗袍,领口滚边磨得泛白,腰间墨玉革带的带銙是先帝御赐的老玉,在灰蒙天光下泛着冷润的光。雪沫落在他翼善冠的折角上,竟凝而不化,衬得他面容清俊如琢玉,眼底却沉得像结了三尺冰的湖面,连睫毛上的白霜都透着疏离。
“世子爷。” 沈静姝屈膝时,裙裾扫过积雪的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声音平稳得像蒙着薄冰的湖面,“妾身更衣归来,见这假山叠石颇有意趣,一时看入了神。”
这借口拙劣得近乎直白,可她垂眸的姿态恭顺,露在裙外的绣鞋尖沾着湿泥 —— 那鞋面上绣的缠枝莲纹是她亲手所绣,针脚细密,此刻却被雪水浸得发暗,倒添了几分真实的慌乱。
萧煜的目光从她发间青鸾簪扫过,落在那道尚未闭合的缝隙上。缝隙里渗出的冷风掀动他袍角,素白绫罗下隐约可见贴里的青色衣边,那是明代官员常服的标准配置,只是他穿得愈发素净。“叠石有意趣?” 他重复这五字时,唇角极轻地勾了下,快得像雪沫融在唇间,“望荷亭荒废十载,这假山早成了蛇鼠巢穴,去年还翻修过一次,竟没堵上这缝隙。”
他迈步上前,皂靴踩在积雪上的 “咯吱” 声,在死寂的园子里格外清晰。走到她身侧时,两人衣袖相离不足一寸 —— 她能闻见他身上的气息:灵堂带来的檀香混着松柏香,那是他书房焚的旧墨香,当年她为他研墨时,日日闻着这味道。
“父亲闭门不出,府中诸事暂由我料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雪粒的凉意,“母亲猝然离世,后院人手不足,园子失修也是常事。” 玉质带銙随着说话的动作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方才许是积雪压松了石块,倒让你受惊了。”
这话听着是开脱,可 “人手不足” 四字咬得极重,倒像在提醒她 —— 府里每个人的动向,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沈静姝垂眸盯着鞋尖的泥点,指节在袖中抵着旧伤:“是妾身孟浪了,该早些回灵堂侍立。”
“回去吧。” 萧煜转身时,袍摆扫过她的鞋尖,“柳姨娘哭晕两回,总需个主母模样的人镇着。” 他没看那缝隙,也没问她为何孤身至此,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可这份反常的宽容,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心头发紧。
沈静姝屈膝行礼的瞬间,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记住 —— 不该去的地方,别沾。不该信的人,别碰。”
她脚步一顿,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恰好扫过衣领上的素银扣。那目光仍落在她背上,带着玉石的凉,像极了当年他把这枚银扣别在她衣襟上时,指尖的温度。
扶着春雨往回走时,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春雨的青布搭护沾了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世子爷分明是故意等着您……”
“他若要发难,不必等到此刻。” 沈静姝打断她,掌心的汗已把荷包浸得发潮 —— 那鸳鸯纹荷包的金线磨得发亮,是萧煜十七岁时送她的生辰礼,此刻里面的蜡丸硌得掌心生疼。他最后那句话,是指假山密道,还是指送蜡丸的人?当年阮家旧部传递密信,惯用这种殷红蜡丸,萧煜怎会不知情?
回到锦瑟院,沈静姝屏退那些眼神闪烁的仆妇,独留春雨守在门外。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她取出蜡丸放在烛火下 —— 殷红蜡质泛着暗哑的光,封口处隐有梅枝暗纹,那是阮家秘传的封蜡手法,需用梅露调蜡才能显出纹路。她用指尖捻了捻,蜡壳坚硬光滑,绝无二次开启的痕迹。
萧煜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素袍上的雪沫、腰间的墨玉带、说话时摩挲带銙的动作 —— 那是他说谎时的习惯。他既阻止她探密,又不戳破她的谎言,甚至主动为 “机关松动” 找借口,究竟是想护着她,还是想借她引出蜡丸背后的人?
窗外的雪粒变成了雪片,打着窗纸 “簌簌” 作响,像无数只爪子在挠。沈静姝把蜡丸贴在腕间,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蔓延 —— 当年母亲被赐死时,递来的最后那杯毒酒,也是这样的温度。若蜡丸里是阮家冤案的证据,她怎能因萧煜一句警告就放弃?可若这是陷阱,她会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映得她眸子里的光影忽明忽暗。她攥紧蜡丸,指节泛白 —— 那点坚硬的触感,像握着当年母亲留的半块玉佩,是唯一的希望,也是烧手的烙铁。
锦瑟院的更漏敲过三响时,雪已经积了半尺。
侯府另一端的书房内,萧煜卸下翼善冠,露出额前几道浅纹。书案上摊着幅绢本侯府舆图,后花园西北角用朱笔圈着,望荷亭旁的假山处,还画着个极小的 “梅” 字。案头的端砚里余墨未干,旁边摆着枚殷红蜡丸 —— 与沈静姝荷包里的那枚,纹路丝毫不差。
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锦瑟院方向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窗棂,节奏与落雪声相合。“十年了……” 他低声自语,指腹摩挲着舆图上的朱圈,“你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风雪越急,把天地都裹进一片苍茫。望荷亭的假山缝隙早已被新雪填满,可那道暗门后的樟香,却顺着风雪飘得很远。沈静姝掌中的蜡丸未开,萧煜案头的蜡丸未动,这对各怀心思的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 只是他们都清楚,积雪之下埋着的,从来都不是真相,是能将人拖入深渊的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