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 “病愈” 复出的消息,仿若一股暗流,悄然无声地渗进了沉寂的静心苑。次日清晨,天色依旧灰暗,浓重的寒气尚未消散,院子里的残雪被扫至角落,堆积成污糟糟的丘垄。唯有那株老梅,在虬枝上还顽强地挂着最后几朵残红,在这肃杀的氛围里倔强挺立,透着一抹凄艳而决绝的气息。
沈静姝比往日醒得更早,确切地说,她一夜都未曾安睡。这并非仅仅因为张嬷嬷带来的威胁,更多的是她在反复琢磨萧煜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他恰似一位冷峻的棋手,将她这枚原本置于必死边角的棋子轻轻拎起,转而放置在棋盘中央那更为显眼,却也危机四伏的位置。这究竟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把她当作吸引火力的诱饵?她实在难以猜透,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这风云变幻的棋局。
春雨端着铜盆走进来,伺候沈静姝梳洗。她眉眼间满是难以掩饰的忧虑。沈静姝对着那模糊不清的铜镜,瞧着春雨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枯涩的长发挽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圆髻,仅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毫无半点装饰。
“今日这气色,似乎比昨日更差了些。” 沈静姝对着镜中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病弱之人特有的虚浮,“这安神汤,也不知何时才能起效。”
春雨手上动作一顿,瞬间领会了夫人的暗示,低声回应道:“奴婢待会儿就去回话,再催一催。夫人夜里睡不踏实,白日里越发没精打采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秋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声音:“春雨姐姐,药送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被轻轻掀开,进来的却并非往日送药的那个陌生婆子,而是一位穿着颇为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陌生妈妈。她手中端着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这妈妈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可眼神却锐利如钩,一进屋便不着痕迹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室内。
沈静姝的心猛地一沉。换人了?张嬷嬷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春雨显然也认出这人并非往常那个送药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稳住了神色,上前接过药碗,客气地说道:“有劳这位妈妈了,往日不是……”
那妈妈笑着打断,声音爽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奴婢姓钱,是张嬷嬷吩咐日后由奴婢负责给夫人送药。张嬷嬷说了,夫人身子金贵,之前的婆子粗手笨脚,怕伺候不好,特意换了奴婢来,定要让夫人用药及时、妥当。”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清晰地传达出张嬷嬷已重新掌控她用药渠道的信息。这无疑是一种示威,同时也是一次试探。
沈静姝靠在引枕上,适时地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气息微弱地说道:“有劳张嬷嬷…… 惦记了。我这身子不争气,尽给人添麻烦……”
钱妈妈目光落在沈静姝那副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上,笑容愈发深了些:“夫人快别这么说,您好生养着才是头等要紧的事。” 说着,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那碗药,“药趁热喝,效果才好,夫人请用药吧。”
这是打算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沈静姝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畏难之色,瞧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秀眉微微蹙起:“这药味…… 闻着便觉得苦涩得难以忍受……”
春雨连忙说道:“夫人,良药苦口,您多少用一些。” 说着,便要像往常一样,先拿起旁边备好的小勺尝一口。
这是沈静姝定下的规矩,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然而,她的手刚伸向勺子,那钱妈妈却突然开口道:“春雨姑娘且慢。”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钱妈妈脸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势:“这药是张嬷嬷亲自盯着、按太医新调整的方子煎的,火候、分量都极为讲究。若是经了旁人的口,只怕…… 会坏了药性,反而不美。夫人您说是不是?”
她竟直接阻止了尝药!理由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字字诛心!这分明是在公然挑战沈静姝的防备,试探她的反应与底线!
春雨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微微一变,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沈静姝。
沈静姝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张嬷嬷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还是笃定了她不敢在明面上反抗?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强硬抵抗?此刻撕破脸,她毫无胜算。选择服软?喝下这碗不知底细的药,无疑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比方才更为猛烈,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由白转红,又变得青紫,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一般!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春雨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药了,连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
钱妈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位夫人,怎么病得这般严重?好似随时都会咽气……
沈静姝一边拼命咳嗽,一边用眼神示意春雨。春雨心领神会,带着哭腔对钱妈妈说道:“钱妈妈您看…… 夫人这…… 这怕是又犯了旧疾,这药…… 这药怕是暂时用不了了…… 得赶紧请府医来看看啊!”
钱妈妈瞧着沈静姝那副进气少出气多的骇人模样,眉头紧紧皱起。若真在她送药的时候夫人出了事,她可脱不了干系!张嬷嬷权势再大,也堵不住这关乎人命的大窟窿!
她权衡再三,最终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既如此…… 那…… 那夫人先好生歇着,奴婢这就去回禀张嬷嬷,看是否要请府医……” 说着,她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黏在那碗药上,似乎心有不甘。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夫人可在屋里?世子爷命奴才送来新配的安神丸。”
帘子再次被掀开,墨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的景象,在看到咳得不成样子的沈静姝和那碗原封未动的汤药时,眼神微微一动。
钱妈妈见到墨竹,脸色顿时大变,方才的强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忙屈膝行礼:“墨竹小哥。”
墨竹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礼,径直走到榻前,对沈静姝说道:“夫人,世子爷听闻您夜间惊悸,特让奴才送来太医院秘制的安神丸,用温水送服即可,比汤药温和些。” 说着,将锦盒递给春雨。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桌上那碗已经微凉的汤药,眉头微微蹙起:“这药……”
钱妈妈心头一紧,连忙解释道:“是…… 是张嬷嬷吩咐送来的汤药,只是夫人方才突然不适,未能服用。”
墨竹拿起药碗,凑近鼻尖轻轻闻了闻,动作自然流畅。片刻后,他放下药碗,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此药气味有些异样,恐怕是煎制时火候出了差错,药性已经改变。夫人如今身子虚弱,万不可再用这种劣质药。钱妈妈,你且将此药端回,禀明张嬷嬷,夫人的药日后皆由世子爷另行安排,不劳后园费心了。”
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既指出了药的 “问题”,又抬出世子的名头,直接斩断了张嬷嬷伸过来的手!
钱妈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世子爷亲自插手了!她哪里还敢有半分异议?只得喏喏应下,端起那碗惹祸的汤药,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只剩下沈静姝主仆和墨竹。
沈静姝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她虚弱地靠在春雨怀里,面色依旧苍白,但看向墨竹的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又是他…… 又是他及时出现!萧煜果然一直在暗中盯着!而且出手如此迅速、如此强硬!
墨竹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说道:“夫人好生歇息,奴才告退。” 说罢,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平常的差事。
帘子落下,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沈静姝缓缓坐直身子,方才那副濒死的模样已全然不见,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冰冷与清醒。
“夫人……” 春雨的声音还在微微颤抖,心有余悸。
“没事了。” 沈静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那盒安神丸上。锦盒精致小巧,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萧煜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了她的试探,也再次明确了她的 “归属”。他保护她,不容他人染指。但与此同时,也将她更紧密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上。
而张嬷嬷…… 经此一事,恐怕会对她恨之入骨,往后行事也会更加谨慎。
她拿起一枚褐色的小药丸,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药味纯正,并无异常。
这安神丸,究竟是真正的庇护,还是另一重更为精巧的牢笼?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将世间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暂时掩盖在一片洁白之下。
但沈静姝心里清楚,雪终会消融,而暗处的较量,才刚刚踏入更为凶险的阶段。她这枚棋子,必须在两位执棋者的夹缝中,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