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的阳光,像被打翻的蜜罐,金灿灿、黏稠稠地泼洒进实验高中的校园。它穿过梧桐树已经开始稀疏的枝桠,在洁净的水泥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温柔地吻醒了每一扇玻璃窗。
高一(15)班的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格外勤勉的学生,他们的早读声低沉而含糊,像一群困倦的蜜蜂在嗡嗡作响。夏语踏着这片慵懒的暖意走进教室,目光很快落在了他那正“奋笔疾书”的同桌身上。
吴辉强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摊开的练习册里,眉心紧锁,笔尖在纸面上划得飞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夏语放轻脚步走过去,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拉开椅子,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打趣道:“强哥,又每日清晨准时‘加班’,义务帮课代表‘检查’作业呢?这么鞠躬尽瘁,就不怕累坏了革命本钱?”
吴辉强头也没抬,笔速丝毫不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却透着一股奇异的自豪感:“你懂什么?我这叫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维持班级作业生态平衡,功德无量懂不懂?我要是有你一半‘能干’,也不至于……不至于‘沦落’到需要清晨奋起直追的地步。”
夏语将书包塞进桌肚,闻言笑出声来,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能干’?晚自习我埋头写作业的时候,是谁捧着本武侠小说看得如痴如醉?我复习预习的时候,又是谁在杂志里畅游艺术海洋?这好像……不是我的问题吧?”
吴辉强终于舍得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皮,丢给夏语一个“你不懂”的眼神,理直气壮地反驳:“晚自习那么宝贵的时间,当然要用来进行心灵的遨游和精神的放松!全都用来写作业,才是真正的浪费光阴,虚度青春!”
“哦——”夏语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促狭,“所以你就宁愿牺牲清晨的大好时光,在这里‘加班加点’,就不是虚度了?这账算得,精明还是你强哥精明。”
“打住打住!语哥,夏书记!”吴辉强双手合十,做告饶状,脸上却堆着笑,“求放过,让我安静地完成这项伟大的移植工程吧!就最后一点了!”说完,他立刻又埋下头,重新投入与那些公式定理的“战斗”中,那架势,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人类命运的杰作。
夏语忍着笑,耸了耸肩,配合地做了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他拿出自己的课本,安静地看了起来。
窗外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爬得更高了些,越过窗台,缓缓流淌到他们的课桌上,将木质桌面烘出一点温暖的淡香,也给吴辉强那飞速移动的笔尖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光。
忽然,吴辉强猛地将笔往桌上一拍,身体重重向后靠在椅背上,伸展双臂,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嗬——!完工!大脑cpU过度使用,急需能量补给!”
夏语侧过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摇头笑道:“我说你啊,真是个人才。”
“谢谢夸奖!承蒙认可!”吴辉强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脸上是完成任务后的得意洋洋。他像变戏法一样从书桌底下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卖部买的肉松面包和一瓶冰牛奶。
“刚来的时候,看见工人在综合楼前面卸车,好像拉来了好多新的公告牌架子,闪闪发光的。啥情况啊?你知道不?”夏语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吴辉强正用力撕扯着面包的包装袋,闻言含糊地应道:“唔…好像说是要换掉一批旧的名人名言牌子吧,还有些旧的宣传栏。估计是……唔……要搞点新气象?”他成功撕开袋子,狠狠咬了一大口面包,又灌了口牛奶,腮帮子立刻塞得鼓鼓囊囊。
夏语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哭笑不得:“大哥,离早读开始还有一会儿呢,至于这么拼命吗?你怎么不干脆直接把肚子剖开倒进去算了?省时省力。”
吴辉强费劲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没好气地白了夏语一眼:“你以为我想啊?等会儿老王要是突然幽灵一样出现在后门,我还有机会吃?不吃早餐上早读,那感觉,跟胸口碎大石差不多,懂不懂?老祖宗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至理名言!”
“行行行,就你道理多,一套一套的。”夏语笑着投降,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静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回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好奇:“对了,强哥,你见过咱们校长吗?骆校长。”
吴辉强正准备咬第二口面包,动作猛地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问题。他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上下打量着夏语,含糊不清地问:“你没见过?开学典礼台上坐中间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黑西装的老爷子,不是吗?”阳光照在他因惊讶而微张的嘴上。
“那个是吗?”夏语反而被问得有些不确定了,“我看着有点像,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难道不是?”吴辉强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他把面包放下,“开学典礼哎!不是校长发言,还能是谁?”
“我就是不确定才问你啊!”夏语无奈地笑了,“我们高一站在最后面,隔着茫茫人海,就能看个大概轮廓。我还以为你看得清楚呢。”
“哦……对哦!”吴辉强恍然大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把这茬忘了。”但他随即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不对啊,语哥!你现在可是学校红人,身兼团委副书记和文学社社长两大要职,出入各种‘高层’会议,见到校长的机会应该比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多得多吧?怎么会没见过?”
夏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个问题似乎也困扰着他:“说的就是这点奇怪。会开了不少,活儿也干了不少,对接过副校长、团委黄书记、各个科室的主任……可偏偏,就是从来没在正式场合见过骆校长他老人家。他好像……总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
“哦——”吴辉强拉长了声音,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他再次拿起面包,用力咬了一口,然后伸出空着的手,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夏语的肩膀,“没事儿,兄弟!我也就开学典礼远远望过那么一眼,跟你半斤八两。所以,不用觉得失落哈!”
夏语没好气地拍开他的“爪子”:“谁失落了!我就是纯粹好奇!你说我们都快读完一个学期了,连校长长什么样、什么风格都不太清楚,是不是有点……不太寻常?”
“不寻常吗?”吴辉强嘴里塞满了面包,含糊地反问,眼神里满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坦然。
“寻常吗?”夏语挑眉。
吴辉强努力咽下食物,嘿嘿一笑:“我觉得挺寻常的。校长嘛,当然是负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呃……反正就是很忙的大人物!哪能天天在校园里晃悠让我们看见啊?快吃你的面包去吧!”他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半个面包朝夏语晃了晃。
夏语被他这套说辞逗乐了,笑着摇了摇头:“吃你的吧!谬论一大堆。”
吴辉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继续专注地攻克他的早餐。教室里的同学渐渐多起来,喧闹声像渐渐涨潮的海水,淹没了刚才的对话。阳光越发饱满明亮,充满了整个空间,将清晨的静谧彻底驱散。
周一午后,校长助理办公室。
阳光恰好偏移到一个微妙的角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明亮温暖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悠然飞舞。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空调运行的微弱送风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骆助理——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伏案工作。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侧脸线条分明,像是刀削般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聪慧,透露着一种高效的干练。他穿着一件合体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忽然,桌面上手机的震动打破了这片宁静。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特定的来电名称。
骆助理立刻停下笔,目光触及屏幕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而专注。他迅速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声音沉稳而清晰:“您好,骆校!”
电话那头,传来的正是实验高中现任校长骆志辉的声音。此刻的骆校长,正远在千里之外参加一个教育论坛研讨会。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面带温和笑意,穿着风格低调而得体,常是熨帖的衬衫西裤,外面有时会套一件针织背心,显得儒雅而又亲善。
“小骆啊,”骆校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波特有的轻微失真,但依旧温和有力,“我这边研讨会还要一周才结束。学校这几天,一切还都好吧?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处理的情况?”
“骆校,学校近期一切运转正常,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骆助理坐直了身子,语速平稳地汇报,“您之前部署的几项工作,都在按计划推进。尤其是元旦晚会,筹备工作已经启动了,由乐老师总负责,学生会和团委都在积极配合。”
“嗯,那就好。”骆校长的语气听起来很满意,“这次给你打电话,除了了解一下学校近况,主要是想叮嘱你跟进一下晚会筹备。尤其留意一下,今年同学们报上来的节目,大概都是哪些类型,哪些方向。”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然后继续说道:“你记得跟负责节目的乐老师传达一下我的意思:今年不同往年,是我们实验高中的百年校庆。元旦晚会不仅仅是一场辞旧迎新的活动,也要为校庆系列活动做个预热和筛选。告诉乐老师,晚会上表现特别突出的、质量上乘的节目,可以考虑保留下来,经过进一步打磨后,在校庆的重头活动上再次亮相。这也算是对同学们努力的一种肯定和鼓励。”
骆助理认真地听着,迅速拿起笔在便利签上记录下要点。他稍作思考,谨慎地提醒道:“骆校,您之前初步提过,是否考虑将元旦庆祝和百年校庆的部分活动结合举办?这个方向需要我们再深入探讨一下吗?”
“哦,对!是这么提过。”骆校长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重新梳理思路,“这样,小骆,你这个提醒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把思路放得更开一些。你稍后去找李副校长具体沟通一下,探讨一下可能性:我们是否可以在元旦之后,校庆正式启动之前,策划一个为期一周左右、甚至半个月的‘校庆预热活动周’?把学术论坛、学生成果展、文艺汇演、校友开放日这些都融合进去,把气氛先烘托起来。”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兴致勃勃:“你们先拿一个初步的方案出来。等我这边研讨会结束回去,我们再详细论证。记住,大的原则是既要有仪式感,要隆重,也要实实在在,让学生成为真正的主角,感受到学校的底蕴和活力。”
“好的,骆校,我明白了。”骆助理飞快地记录着,字迹清晰而简练,“我稍后就去找李副校长当面汇报您的指示,并和他初步沟通一下‘预热活动周’的构想。我们会尽快拿出一个初步方案向您汇报。”
“好,辛苦了。学校那边,就多拜托你们了。”骆校长又叮嘱了几句细节,便结束了通话。
电话挂断后,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骆助理放下手机,拿起那张写满要点的便利签,又仔细看了一遍。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估算了一下时间,随即迅速而不失条理地整理好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关掉电脑显示器。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后的衣帽架前,拿起挂着的西装外套穿上,又对着墙壁上一面小整理镜,仔细地正了正领带,捋平了衬衫上极细微的褶皱。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张黄色的便利签和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沉稳与专注。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脚步坚定而迅速地朝着位于教学楼另一侧的李明山副校长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只有他皮鞋叩击水磨石地面的清脆声响,一声声,回荡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像某种未知进程悄然启动的节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