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阴,细雨如丝,将江南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平添了几分缠绵的愁绪。
江谢爱起得比平日稍晚,杨晨铭已不在身侧。枕边尚有余温,案上却放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旁边压着一张字条,是杨晨铭那熟悉的清逸字迹:“天凉,趁热喝。今日有雨,莫去园中。”
她端起碗,羹汤甜糯,暖意从喉间一直滑到心底。他总是这样,将所有的关怀都融在这些细微末节之处,密不透风,温柔得让她几乎要溺毙其中。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去面对那来自过去的阴影。
用过早膳,江谢爱遣退了下人,只身来到书房。她没有动那本写了大半的回忆录,而是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研好墨,提笔写下“窥天镜考”四个字。
她要写的,并非考据,而是一封给杨晨铭的“信”,一封无需寄出,却希望他能“无意”中看到的信。
她假借整理周老先生遗物所得的灵感,将那“窥天镜”的传说细细铺陈开来。从苏氏的起源,到前朝的秘闻,再到镜子的种种神异之处,她写得煞有介事,仿佛真的在潜心研究一段尘封的历史。笔锋一转,她写道:“……闻此镜能映照前世今生,不知是真是假。若真能如此,不知镜中之人,是喜是悲?又不知,执镜之人,所求为何?”
写完最后一句,她停下笔,将纸张晾在一旁,仿佛只是随笔记录。然后,她唤来阿武,低声吩咐了几句。
“主母有何吩咐?”阿武恭敬地问。
“你去商盟在江南的各处联络点,帮我查几样东西。”江谢爱的声音很轻,“第一,近半年来,江南一带所有与古玉、青铜镜相关的交易记录,尤其是那些形制奇特、来历不明的。第二,查一个叫‘残月’的标记,可能与玉佩有关。第三,暗中查探一下,除了我们,还有谁在关注‘启明学堂’的案子,以及……谁在打听‘镜子’。”
阿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虽不知“镜”为何物,但主母的吩咐,他只需执行。“属下明白。”
阿武走后,江谢爱回到窗边,看着院中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芭蕉叶。她知道,杨晨铭的暗卫网络同样庞大,她此举,无异于在他的眼皮底下布下自己的棋局。这是一场赌,赌他会在意她的“研究”,赌他会因为紧张而露出破绽。
午后,杨晨铭果然回来了。他带着一身雨水的微潮气息,手里提着一盒她爱吃的桂花糕。
“看你今日没什么精神,特意去老字号买的。”他将糕点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停在了那张写着“窥天镜考”的宣纸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顿,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在研究这个?”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状似随意地浏览着。
江谢爱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是啊,周老先生的死,总让我觉得与‘苏’字脱不了干系。既然信中提到了‘镜’,我便想查查这‘窥天镜’究竟是什么。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杨晨铭看得很快,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在看一篇有趣的随笔。“写得不错,有几分说书先生的味道。”他将纸张放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过,阿爱,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些余孽,不过是想借个由头,给自己一点虚无的希望罢了。不必为此费神。”
他的语气太过坦然,坦然到让江谢爱都开始怀疑自己昨日的判断。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我只是好奇。”她笑了笑,将那点疑虑压下,“若真有此等宝物,倒想见识见识。”
“宝物再好,也不及你重要。”杨晨铭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别让这些旧事扰了你的心。等雨停了,我们带念江去游湖,如何?”
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她从那团迷雾中拉了出来。
江谢爱点头应允,心中却愈发沉静。他越是回避,越证明那“镜”之中,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杨晨铭每日陪着她,或下棋,或品茗,或是在廊下听雨,仿佛周老先生的案子,那枚“苏”字竹片,都从未发生过。而江谢爱,也乐得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只是每日都会在书案上添上几笔关于“窥天镜”的“考据”。
直到第五日傍晚,阿武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雨幕中。
他带来的消息,证实了江谢爱的猜测,也揭开了一个更复杂的局面。
“主母,”阿武的声音压得极低,“查到了。近三个月,苏州城内确实有几笔大的青铜镜交易,买家都十分神秘,但卖家中,有一人认出了买家的标记,是一个残月图案,与周老先生信中所提一致。”
“还有呢?”江谢爱追问。
“最重要的是,”阿武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们发现,除了苏氏余孽,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找这面镜子。他们行事更为隐秘,出手也更为阔绰。我们的人只查到,他们似乎与京城有关,使用的暗号……是前朝禁军所用的‘虎符’变体。”
江谢爱瞳孔一缩。
前朝禁军,虎符变体?这绝不是苏氏旧人能调动的力量。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皇室。
“主君那边……可有动静?”她问。
“主君的人也在查,但似乎……他更关注苏氏那边的线索,对这拨人,似乎并未太过上心。”阿武答道。
江谢爱沉默了。
她明白了。杨晨铭不是没发现,而是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在全力追查苏氏,为的是尽快了结这段恩怨,还她一个彻底的清净。而那股来自京城的神秘力量,他或许已经猜到了是谁,但他选择暂时按兵不动,不想让她卷入更高、更危险的漩涡之中。
他为她筑起了一道墙,墙外是波诡云谲的权谋,墙内是他为她打造的江南烟雨。
而她,却偏要亲手推倒这堵墙。
当晚,杨晨铭回来时,江谢爱正在灯下缝补一件他旧日的里衣。那衣服的袖口有些磨损,她便用同色的丝线,细细地绣上一圈缠枝莲,既美观又牢固。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杨晨铭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想给你补件衣服。”江谢爱放下针线,侧过头,脸颊蹭了蹭他的脸,“晨铭,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烛火上,跳动的火焰映得她眼眸忽明忽暗,“如果前世的执念,真的能化作实物,被后人寻到,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晨铭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空气中那份温馨惬意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阿爱,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周老先生的信,想那面‘窥天镜’。”她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此刻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沉与挣扎,“晨铭,你告诉我,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那把名为“秘密”的锁。
杨晨铭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都燃去了一小截,蜡油顺着烛台滑落,凝固成泪滴的形状。
他眼中的挣扎、痛苦、温柔与不舍,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包裹。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她,退后一步,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说‘窥天镜’的时候。”江谢爱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你骗人的时候,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忽。我认识你两世了,晨铭,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杨晨铭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怕。”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力,“我怕你知道,你的重生,不是上天垂怜,而是我……是我死后不肯散去的执念,是我用魂魄缠绕着那面护心镜,一遍遍地在你梦里呼喊,才将你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我怕你知道,你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新生,还有我未尽的执念。我怕你会觉得,你这一世的幸福,是建立在我前世的痛苦之上。我怕……你会因此内疚,会因此不安。”
“阿爱,我隐瞒你,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让你再承受一丝一毫的重量。前一世,我没能护你周全,让你含恨而终。这一世,我只想你活得轻松、自在,哪怕……哪怕要背负所有的秘密,哪怕要让你觉得我有所隐瞒。”
他一字一句,剖开了自己的内心。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爱与卑微。
江谢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原以为,他的隐瞒是一种保护,却从未想过,这保护的背后,是如此深沉的自责与痛苦。
她以为自己在“护”他,却不知,他早已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走上前,重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傻瓜。”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杨晨铭,你听着。”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却无比坚定,“我的重生,是我自己的选择。能再见到你,能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若这幸福真是用你的执念换来的,那我只会更加珍惜。我不会内疚,也不会不安,我只会……更爱你。”
“所以,别再一个人扛着了。你的执念,我的重生,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以后,无论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她踮起脚尖,吻上他冰冷的唇。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融为一体。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后透出清冷的光,照进屋内,落在那枚被江谢爱从首饰盒中取出,放在桌上的护心镜上。
镜面幽暗,却在这一刻,仿佛映出了一室的光明。
而他们都不知道,在京城深处,一座荒废的皇家别院里,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正对着一张江南地图,将一枚残月玉佩,重重地按在了“苏州”的位置上。
“镜……快出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