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燃,龙凤呈祥的喜字在杨府正厅摇曳生辉。金丝楠木桌案上堆叠着琳琅满目的贺礼,宾客的喧哗声、丝竹的靡靡之音,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沉甸甸地压在江谢爱心头。她端坐在主位旁,身上是杨晨铭亲自送来的、用金线绣满并蒂莲的嫁衣,沉重得像一副枷锁。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无意识地蜷缩,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藏在袖袋里的匕首,都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掩住了所有翻涌的暗流——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如同深潭之水,沉静却致命。
“阿爱,”杨晨铭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温柔,却让她脊背瞬间绷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指尖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微微勾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厅内灯火通明,将他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映照得愈发深刻,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的占有欲,像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吞噬。他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今日之后,你便是我杨晨铭名正言顺的妻子。两世……你终归是我的了。”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口中的“两世”,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混乱不堪的记忆。前世乱葬岗的冰冷雨水、毒药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还有那夜夜纠缠的、红纱帐中啃噬她锁骨的噩梦……无数碎片轰然炸开。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灼烧,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她眼前微微发黑。她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却被他捏着下颌的手指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杨将军,”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干涩,“吉时快到了。”
杨晨铭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他松开她的下颌,指腹却恋恋不舍地、带着某种近乎亵渎的意味,轻轻摩挲过她眼尾那颗泛红的痣,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急什么?”他眼底笑意更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阿爱,你梦里,可比我急多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江谢爱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梦里?那些被红纱帐笼罩的、让她羞愤欲死的缠绵梦境?那些被他禁锢、被他啃噬、被迫发出求饶声的屈辱画面?他竟……竟知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和惊骇。
宾客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和他眼中令人窒息的疯狂。时机!她必须动手!就在此刻!
“将军,”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服,“我……我有些头晕,想去后院透透气。”
杨晨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带着残酷玩味的弧度,却并未戳破。“好,”他松开手,声音依旧温柔,“我陪你。”
“不必!”江谢爱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只是……片刻就好,将军在此应酬,莫要为我扫了兴。”
杨晨铭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江谢爱心头。终于,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钉在她身上:“速去速回。我……等你。”最后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命令。
江谢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主位。宽大的嫁衣裙摆拖曳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发出窸窣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穿过喧闹的侧厅,避开那些或好奇或艳羡的目光,径直走向通往后院的回廊。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厅内浓重的酒气和熏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决绝。
回廊深处,灯光昏暗,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扭曲晃动的影子。她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喘息着。袖袋里的匕首隔着衣料,清晰地传递着它的存在,冰冷而坚硬。就是现在!她猛地抽出匕首,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逝,映亮了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随之而起的、孤注一掷的狠绝。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重新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然。她知道,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杨晨铭……他必须死!为了前世乱葬岗的冰冷,为了今生夜夜纠缠的噩梦,为了这身沉重的、象征着囚禁的嫁衣!
当她再次出现在厅门口时,喧闹的声浪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身上那身华美却透着一丝不祥的嫁衣上。杨晨铭正端坐主位,与几位朝中重臣谈笑风生,见她回来,他放下酒杯,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她。那眼神里,有期待,有掌控,还有一丝……了然?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不,不可能!她压下心头的惊疑,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走向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她的脸上刻意维持着一种近乎虚弱的平静,眼尾的朱砂痣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将军,”她在他面前站定,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致命的颤抖,“我……回来了。”
杨晨铭微微倾身,伸出手,似乎想要扶她:“阿爱,你脸色……”
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就在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刹那,江谢爱眼中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柔弱、所有的平静,如同碎裂的冰面,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去死吧,杨晨铭!”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满堂的喜庆!她手中的匕首,凝聚着两世血仇,带着破风的锐响,狠狠刺向他毫无防备的心口!刀尖直指那被朝服覆盖的、她曾在梦中见过、在崖底密室亲眼目睹布满旧疤的位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宾客们惊恐的尖叫、杯盘碎裂的声响、混乱的脚步声……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江谢爱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柄急速刺出的匕首,和匕首尖端、杨晨铭那双骤然亮起的、非但没有惊怒,反而涌动着一种近乎狂喜和解脱的眼睛!
他没有躲!
就在那冰冷的刀尖即将刺破他华贵朝服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挺身迎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竟然伸出手,在刀尖刺入皮肉的刹那,用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抚过她、禁锢过她的手,稳稳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呲——”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鲜血瞬间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刀身,也染红了他白色的中衣。剧痛本该让他皱眉,让他嘶吼,然而,杨晨铭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狂喜和……深情?
“刺准些,阿爱……”他握着刀刃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已经刺入他身体的匕首,狠狠地、更深地推了进去!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上了江谢爱惊骇欲绝的脸庞。
他的声音因剧痛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温柔和疯狂,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江谢爱的心上:
“这里……刻着你的名字。”
江谢爱彻底僵住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杀意、所有的孤注一掷,在看到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在听到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时,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滚油,瞬间熄灭、凝固,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骇和茫然。刻着她的名字?在哪里?!
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柄被他握在手中、深深没入他胸膛的匕首上。烛光摇曳,鲜血顺着刀身蜿蜒流下,在刀脊的凹槽处汇聚、流淌。就在那被鲜血浸透、覆盖的刀脊上,在刀柄与刀刃连接处,原本被血污遮掩的细微纹路,此刻在烛光下,随着血液的流淌,竟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纹路!
那是四个被鲜血浸润得愈发深沉、愈发狰狞的篆字——
晨爱永囚
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谢爱的瞳孔里,烫进她的灵魂深处!晨……爱……永囚?杨晨铭的“晨”,她的“爱”?永生永世,囚禁?!
轰隆!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无数被遗忘、被刻意压制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前世乱葬岗的冰冷雨水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红!是嫁衣!是红烛!是……一个同样握着匕首、刺向心口的男人!那男人痛苦却满足的眼神,那男人倒下时唇边溢出的血沫,那男人最后呢喃的、被风雨声吞没的话语……还有,还有她前世濒死时,那不受控制、冲口而出的、带着无尽悔恨和绝望的嘶喊——
“杨晨铭——!!!”
原来……原来如此!
那夜夜纠缠的、让她羞愤欲死的红纱帐噩梦,那梦中男人啃噬她锁骨时低哑的呓语,那梦中他心口为她挡剑的旧疤,那梦中他执她手斩杀叛军的场景……那不是梦!那是被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是她亲手刺杀了他!是她,在绝望和悔恨中,喊出了他的名字!
“呃……”杨晨铭握着刀刃的手指因剧痛而痉挛,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刺目的红。他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死死地、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力道握着那把刻着他们名字的匕首,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锚点。他看着江谢爱那张因巨大冲击而瞬间失血、写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脸,嘴角却扯出一个更加诡异、更加满足的弧度。
“看到了吗……阿爱……”他声音微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魔力,“两世了……你终究……还是刺向了这里……刺准了……这里……只为你……刻着名字……”
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缓缓地向后倒去。那双始终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在倒下的瞬间,非但没有黯淡,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燃烧生命最后光芒的疯狂和执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一同拖入那永恒的深渊。
“还没完……阿爱……”他倒下的身躯,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如同盛开的妖莲,在他身下迅速蔓延。他伸出的、染满鲜血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僵立如雕塑的江谢爱,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几个模糊却清晰无比的字眼:
“囚……两世……囚心……你……逃不掉……”
话音落下,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陷入了昏迷。但那紧锁的眉头,那嘴角残留的、近乎偏执的弧度,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勒住了江谢爱的心脏。
满厅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鲜血滴落在地上的、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江谢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溅起细小的血珠。她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地上那柄刻着“晨爱永囚”的匕首,看着昏迷不醒、胸前一片狼藉的杨晨铭。
前世……是他?是她亲手杀了他?今生……又是她?他为何……为何要主动迎上这致命的一刀?为何……要在刀上刻下这样疯狂的字眼?那“永囚”……囚的究竟是谁?是他的心?还是……她的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狂潮般冲击着她,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裂。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眼尾那颗朱砂痣,此刻如同被烈火灼烧,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仿佛在呼应着那刀身上狰狞的“囚”字。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柄匕首,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的刀身时,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上面刻着的不是字,而是噬人的毒。
烛光摇曳,将地上那两个纠缠的身影拉得扭曲而漫长。昏迷的杨晨铭,如同一个沉睡的恶魔,即使身受重伤,那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疯狂执念,依旧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空间。
江谢爱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胸前那狰狞的伤口,盯着那柄染血的匕首,盯着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前世乱葬岗的暴雨更甚。
逃不掉……他最后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囚心……两世……永囚……
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剧烈疼痛的心口。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一寸寸地……禁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