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台从废矿洞里扒拉出来的旧机床,被像迎祖宗牌位似的,请进了基地里唯一一个还算囫囵个儿的车间。技术组的人,以徐致远为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围着它们转。棉纱蘸着好不容易省下来的煤油,一点点擦拭着上面的陈年油污和锈迹;小锤、锉刀、砂纸轮番上阵,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每一个卡滞的丝杠、每一个接触不良的触点。
车间里整天回荡着金属轻微的敲击声、摩擦声,还有技术员们压低嗓音的讨论和争辩。那空气里,除了固有的霉味和灰尘气,又多了一股煤油和金属研磨后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气味。这气味不好闻,却让林枫觉得莫名的心安,像是闻到了……希望的味道。
可希望归希望,现实是,那台最关键的、也是损坏最严重的万能铣床,核心的动力头出了问题,里面几个关键的齿轮崩了齿,轴承也散了架。没有替换件,这东西就是个占地方的铁疙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徐致远摘掉沾满油污的手套,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着那拆开一半、露出内部残缺齿轮的动力头,长长叹了口气。这回,他用对成语了,可心情比用错时更沉重。
林枫蹲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颗从动力头里清出来的、崩断的碎齿,那金属碎屑冰凉,边缘锋利,割得他指腹生疼。他看着车间角落里堆放着的、从各处“蚂蚁搬家”弄回来的、五花八门的“破烂”——有锈蚀的轴承座,有型号不一的齿轮毛坯,有长短不一的丝杠和光杆,还有那几台同样需要修复才能使用的老式车床和台钻……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咱们……” 他抬起头,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有些发飘,“咱们能不能……自己攒一台?”
“自己攒?” 徐致远和周围几个技术员都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对!自己攒!” 林枫像是被自己这个大胆(或者说疯狂)的想法刺激到了,猛地站起来,走到那堆“破烂”前,手指在上面胡乱点着,“你看……这台老车床,床身是好的,导轨磨损不算太严重,修一修,能当……当底座!那几根光杆和丝杠,挑挑拣拣,说不定……能凑出三根能用的!还有这些齿轮毛坯……咱们……咱们不是有会锻工、会热处理的马师傅吗?想办法……加工出咱们需要的齿轮!”
他越说越快,语无伦次,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动力……动力先用那台修复的柴油机顶着!传动……传动系统咱们自己设计,用皮带轮!结构……结构就照着最简单、最结实的来!不要多精密,只要能转起来,能……能切削金属就行!”
这个想法太过于异想天开,以至于车间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自己攒机床?用这么一堆破烂?这听起来比修复那台现成的铣床还不靠谱!
“林工……这……这能行吗?” 一个小年轻怯生生地问,“这……这不是闭门造车吗?” 他又用错成语了,但意思大家都懂。
“闭门造车也得造!” 林枫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梗着脖子,“总比……总比对着一个缺零件的死物件干瞪眼强!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机器,也是人造出来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怀疑、是茫然,但也有一丝被他的疯狂点燃的、微弱的好奇和……跃跃欲试。
“干!” 徐致远突然吐出一个字,把手里的棉纱往地上一扔,“反正也没别的招!死马当活马医!就当……就当练手了!”
领头的一发话,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也慢慢围拢过来。一种破罐子破摔、却又带着点悲壮意味的气氛,在车间里弥漫开来。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车间成了基地里最热闹、也最混乱的地方。那台老车床的床身被当成了宝贝,几个人围着它,用最原始的刮研手艺,一点点修复着导轨的精度,金属刮擦的声音尖锐刺耳,飞起的细小铁屑在从破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马师傅带着他的新徒弟,守着那个刚刚修复不久、还不太稳定的锻工炉,对着几块挑选出来的合金钢毛坯,反复加热、锻打、淬火……试图锻造出符合要求的齿轮胚子。炉火的光映着他们淌满汗水和油污的脸膛,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灼热的金属和淬火液(主要是水,偶尔掺点废机油)蒸发混合的、复杂而浓烈的气味。
林枫和徐致远则趴在一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工作台上,对着几张画满了潦草线条和数据的破纸,争得面红耳赤。
“这里!这里受力最大,轴径必须加粗!”
“加粗了别的零件就对不上了!传动比会变!”
“变就变!先保证不断!美观……美观顶个屁用!”
“这个轴承座的位置不对!照你这么装,皮带肯定打滑!”
“那你说装哪儿?!”
争吵声、计算声、金属的敲打声、皮带的呼啸声(测试时)、还有时不时因为失败而响起的懊恼叹息或骂娘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杂乱无章、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交响乐。
进度,慢得像蜗牛爬。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加工出的齿轮精度不够,啮合时发出可怕的嘎嘎声;传动皮带老是打滑,稍微加点负荷就趴窝;自制的刀架刚性不足,切削时颤振得厉害,加工出的零件表面像狗啃的……
失败,成了家常便饭。车间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宣告报废的试验品。沮丧的情绪,像车间里永远扫不干净的金属碎屑一样,无处不在。
林枫感觉自己快被掏空了。他不仅要解决技术难题,还要不停地给大伙儿打气,尽管他自己心里也虚得厉害。他嘴上说着“失败是成功之母”,背地里却经常对着那些报废的零件发呆,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闭门造车”,把大家带进了沟里。
这天傍晚,又一次尝试失败后,众人都有些垂头丧气。林枫默默走到车间门口,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和依旧破败的基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怀里那份冰冷的报告,似乎也在这无尽的挫败中,变得更加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生疏、却异常坚定的机器轰鸣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
是那台老车床!一个技术员正在用它,小心翼翼地车削着一根光杆。虽然车床老旧,声音嘈杂,刀架也还有些微颤振,但那旋转的工件,那稳定(相对而言)进给的刀尖,那被切削下来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连续螺旋状铁屑……这一切,都显示着这台老家伙,正在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
它能干活!哪怕干得慢,干得糙,但它能动!
这平凡的一幕,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枫心中积压的阴霾。他快步走回那台正在组装的“攒机”前,看着那已经初具雏形、布满了手工打磨痕迹和临时加固支架的笨重机身,看着周围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没有放弃的同伴……
“再来!” 他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像是要把所有的沮丧都吼出去,“今晚……今晚不睡了!就跟它耗上了!”
没有人抱怨。大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马师傅重新点燃了炉火,徐致远再次拿起了计算尺,年轻的技术员们检查着每一个螺栓的紧固情况……
又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调整、失败、再调整……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那台由无数“破烂”拼凑而成、浑身布满“补丁”和手工痕迹、看起来丑陋而笨重的简易机床,终于,在柴油机略显吃力的轰鸣声中,颤抖着,缓慢地,但是确确实实地——运转了起来!
它的噪音很大,机身也在微微震动,切削出的铁屑断断续续,精度更是惨不忍睹。
但是,它确确实实,在用自己的“牙齿”,啃咬着坚硬的金属!
成功了!
没有欢呼,没有跳跃。所有人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或坐或站,呆呆地看着那台丑陋的机器发出粗糙的轰鸣,看着那闪烁着火星的铁屑从刀尖下飞出。
林枫伸出手,轻轻放在那微微震动的床身上。那震动通过他的手掌,一直传到心里,带着一种粗糙而真实的生命力。
第一台机床。
基地自己“攒”出来的第一台机床。
它可能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进行最粗陋的加工。
但它是一个象征。一个证明——证明他们不仅能在废墟上炼出钢,还能用这些钢和捡来的“破烂”,创造出能制造更多东西的工具!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晨曦微光中,基地的轮廓依旧破败。
但在这破败之中,有一种新的东西,正在这粗糙的机器轰鸣声中,顽强地孕育、生长。
只是,在这象征着重生和希望的时刻,林枫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车间角落里,那堆从各处搜集来的、尚未整理的“破烂”中,有一个锈蚀严重的铁皮箱子,箱盖在机器的震动下,微微弹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的,似乎是……一些不同于机器零件的、带着日文标识的纸质文件的一角。
那是什么?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