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将宪宗皇帝朱见深的身影投在蟠龙柱上,摇曳不定。这位御极二十余载的天子,此刻正斜倚在龙榻上,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往日的帝王威仪被一层难以驱散的病气所笼罩。太医院院使刘文泰跪在榻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皇帝腕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刘文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龙体只是偶感风寒,待臣开一剂疏散的方子,静养数日便好。”
宪宗缓缓睁开眼,目光浑浊地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太监宫女,最后落在刘文泰身上:“刘院使,朕……朕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穿透力,“昨夜,朕梦见太祖高皇帝站在谨身殿前,指着朕说……说这紫禁城里,混进了不该进来的人。”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侍立的众人无不色变,齐齐跪倒在地。
“陛下定是忧心国事,以致龙体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劝慰,“待服过药,好生歇息便是。”
宪宗却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龙榻的扶手:“怀恩,你说……这‘双影案’,会不会已经……已经进了宫?”
这话问得极其突然,怀恩猝不及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不好了!宫外……宫外都在传……”
“传什么?”宪宗猛地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小太监伏在地上,浑身发抖:“外面……外面都在传,说陛下您……您也遭了毒手,如今在养心殿里的……是……是妖人假冒的!”
“放肆!”怀恩厉声喝道,一脚将小太监踹倒在地,“谁给你的狗胆,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然而,宪宗皇帝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动怒,反而缓缓靠回引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果然……果然传出去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怀恩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自周文渊案发,朕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陛下……”刘文泰还想说什么,却被宪宗打断。
“你们都退下吧。”宪宗闭上眼睛,声音疲惫至极,“朕想静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退出。怀恩走在最后,小心地带上殿门,转身对守在门外的侍卫低声道:“严加看守,没有咱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养心殿半步!”
殿内,宪宗独自躺在龙榻上,窗外的天光透过菱花格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朕……还是朕吗?”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这一刻,这位曾经励精图治、一手开创成化中兴的帝王,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皇权的光环在“双影”的阴影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养心殿外的气氛,比殿内更加凝重。
怀恩站在丹陛之上,面色阴沉地望着宫城外方向。身为司礼监掌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病重、谣言四起意味着什么。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传咱家的话,”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太监吩咐,“即日起,宫门落钥时间提前一个时辰。各宫娘娘、皇子公主,没有陛下手谕,一律不得离开本宫。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东厂和锦衣卫,给咱家盯紧了朝中那些不安分的人。非常时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太监领命而去。
怀恩转身,望向太和殿方向。那里是大明权力的象征,如今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霾之下。他清楚地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一旦坐实,将会引发怎样的政治地震。
果然,次日清晨,奉天门外的气氛就变得格外诡异。
文武百官依旧按品级列队,准备入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交头接耳者比比皆是,目光不时瞟向紧闭的宫门。
“王大人,听闻陛下龙体欠安,今日怕是不会临朝了?”一个官员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礼部侍郎王恕皱了皱眉:“休得胡言!陛下只是偶感不适,何至于不能临朝?”
话虽如此,但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宫门,带着几分不确定。
就在这时,宫门缓缓开启。然而走出来的却不是往日传旨的太监,而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李荣。他站在丹陛之上,目光扫过众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口谕:朕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即日起,辍朝三日,一应政务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钦此。”
这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李公公,”首辅万安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不知陛下龙体究竟如何?可否容臣等入宫探视?”
李荣面色不变:“万阁老放心,陛下只是需要静养。太医嘱咐,不宜见客,以免过了病气。”
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让人信服。众臣交换着眼神,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担忧和猜疑。
辍朝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离谱的谣言。
“听说了吗?陛下不是生病,是中了妖术!”
“我就说嘛,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倒?定是那些‘双影’搞的鬼!”
“这下可怎么办?要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市井之间的议论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而朝堂之上的暗流更是汹涌。
当日午后,通政司接连收到数封加急奏折,都是各地藩王和镇守太监询问皇帝病情的。言辞虽然恭谨,但字里行间透着的试探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更让人不安的是,宫中也开始出现异动。
万贵妃所居的安喜宫突然加强了守卫,出入盘查极其严格。有宫女私下传言,说贵妃近日性情大变,时常无故发怒,摔碎了不少珍玩。
而太子朱佑樘所在的清宁宫,更是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据说这是皇后的意思,生怕有人趁乱对太子不利。
夜幕降临,养心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宪宗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服下的汤药似乎并无效果,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呼吸艰难。
“水……”他虚弱地喊道。
一个小太监连忙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就在宪宗抬头饮水的瞬间,他突然瞥见殿角铜镜中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深陷的眼窝,灰败的面色,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诡异的笑容……
“啊!”宪宗猛地推开太监,指着铜镜厉声喝道,“那是谁?!那不是朕!那不是朕!”
他状若癫狂,吓得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纷纷跪地,瑟瑟发抖。
“陛下!陛下息怒!”怀恩闻声赶来,连忙上前扶住皇帝,“那是铜镜,镜中是陛下您啊!”
宪宗死死抓住怀恩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怀恩,你告诉朕……朕还是朕吗?朕……朕怎么觉得,镜子里那个人,在对着朕笑?”
怀恩心中大震,强自镇定道:“陛下多虑了!那只是烛光晃动产生的错觉!”
他转头对吓傻的太监喝道:“还不快把铜镜挪走!”
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将铜镜搬出殿外。宪宗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但眼中的恐惧却未消散。
“怀恩,”他喘着粗气,低声道,“你说……这紫禁城里,到底有多少个‘朕’?”
这话问得阴森恐怖,怀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外,秋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不眠之夜伴奏。
养心殿的烛火,在雨夜中明明灭灭,如同大明王朝的命运,在风雨中飘摇。
而在京城的某个角落,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这帝星晦暗的夜色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