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尘土飞扬的官道,终于驶上了通往京师的青石御道。道路陡然开阔平整,车轮滚过时发出的声响也变得沉闷而规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帝国律动的心跳之上。时值深秋,道旁高大的杨柳枝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肆意抽动,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为这肃杀的归途更添几分凄冷与不安。越是接近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庞大城池,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压力便越是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
装饰朴素的马车车厢内,凌云鹤并未因旅途将尽而有丝毫松懈。他背脊挺直如松,面前一张临时绘就的简陋舆图被小心摊开,固定在膝上的檀木小板上。舆图之上,山川城镇仅具其形,但真正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用极细狼毫蘸着朱砂与墨笔,标注出的密密麻麻的符号、连线与蝇头小楷的批注。这并非寻常疆域图,而是他呕心沥血,依据那几本暗账中破译出的线索,结合“鬼胎案”、“宫心案”卷宗中所有可疑的蛛丝马迹,初步勾勒出的“烛龙”组织资金渗透与流转的隐秘脉络图。
几条用朱笔特意加粗、蜿蜒如毒蛇的红线,格外刺眼。它们分别代表着私盐、军械、人口等不同黑色利益的巨额资金流,源自东南沿海、运河两岸、乃至边关隘口,起初看似分散无序,如同地下暗河,但经过一系列复杂巧妙、通过空壳商号、地下钱庄乃至寺庙香火钱洗白的流转后,这些肮脏的“血液”最终都诡异地汇聚、扭结,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目标明确地指向舆图上方那片被特意加深涂黑、代表着京畿重地、尤其是紫禁城所在的区域。
“金龙先生……”凌云鹤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个代表着最大资金黑洞的代号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粗糙的纸面。他的目光锐利如解剖用的银刀,试图剖开这重重迷雾。“能将如此规模、如此长期的‘暗股’分红,年复一年,如同涓滴汇海般,悄无声息地纳入囊中,且账目处理得如此干净老辣,几乎不留追查痕迹……此人在朝中的地位、能量,以及对财政、商贸流程的熟悉程度,绝非等闲。绝非一个致仕的尚书,或是一个在位的侍郎所能轻易办到,其背后,必然有一张盘根错节、渗透极深的关系网,甚至可能……直达宫禁!”
他的思绪不由地飘回过往。初入京城时遭遇的“鬼胎案”,那牵扯到黄河赈灾的陈年巨腐,其资金缺口之大,运作手法之精妙,背后就隐约晃动着超越地方官僚体系的、来自宫廷深处的阴影;“宫心案”中,那针对皇室子嗣、环环相扣的致命阴谋,其渗透之深,手段之诡谲莫测,利用宫廷药物、人事布局之精准,绝非寻常后宫争宠倾轧所能解释,更像是一双隐藏在凤冠霞帔之后的、冷静而残酷的黑手在拨弄命运;再到如今这震动朝野的“盐枭案”,“烛龙”竟能如此深度地操控一条横跨军、政、漕、盐、江湖的庞大走私链,将其作为提款机与搅乱时局的工具,间接煽动起波及数省的白莲教叛乱……这层层递进的案件,若以“烛龙”这条隐于黑暗中的主线串联起来,便赫然呈现出一条清晰得令人胆寒的轨迹:从侵蚀地方吏治根基,到渗透宫廷核心、动摇国本传承,再到直接利用经济漏洞与军事威胁,从财政和武力上双重削弱朝廷威信与控制力!
“其志……非在权柄,而在彻底倾覆!”凌云鹤得出了这个最终结论,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他握着舆图边缘的手指微微发白。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权臣谋逆、藩王作乱的范畴,这是一个潜伏数十年,从经济命脉、政治结构、军事力量、乃至意识形态上进行全方位腐蚀、渗透与准备的,旨在从根本上“重塑乾坤”的庞大阴谋!
“汲取如此巨资,其用度究竟在何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行更深入的推演,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某个无形的对手交锋,“豢养死士、谋臣、奇人异士,固然需要海量金银;贿赂朝野上下,编织保护网与情报网,更是无底洞;私下打造、囤积军械甲胄,训练私兵,所需钱粮更是天文数字……或许,还不止于此。”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收买边镇骄兵悍将,腐蚀京营子弟,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资助某些看似‘清流’的文人学派,操控舆论,为其‘正名’?乃至……仿效当年成祖旧事,暗中经营某个‘龙兴之地’,以为退路或起事根基?”
每一种可能性,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砖,垒砌在他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烛龙”所图,是要从根本上瓦解朱明王朝的统治基石!白莲教的叛乱,恐怕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只是他们用来测试朝廷反应、消耗国力、并趁机安插人手的工具而已。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舆图卷起,用丝线仔细捆好,贴身收藏。仿佛收起的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关乎国运生死的判决书。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此刻车队已然行至一处高坡,远方,京师那绵延如山峦般的灰黑色城墙轮廓,以及城内鳞次栉比、望不到边的屋宇,还有那一片金光闪烁、巍峨庄严的宫城建筑群,都已清晰地映入眼帘。那里,是帝国跳动的心脏,是权力与荣耀的顶峰,也无疑是那条“烛龙”必然盘踞、并最终要一口吞噬的终极目标!
下一个战场,不在江湖,不在漕岸,就在那九重宫阙之内,就在那玉阶丹墀之上!就在那文武百官之中,甚至……就在那九五至尊的御座之旁!
“裴远。”他沉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的坚定。
车帘应声被一只骨节分明、布满旧茧的手掀开,裴远探进头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大人,有何吩咐?”
“我们此前所破诸案,虽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凌云鹤的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但究其根本,或为‘烛龙’外围试探,或为其敛财工具,或为其分散朝廷注意力、剪除异己之举,皆可视为疥癣之疾,并未伤及其根本。”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裴远,“而今,我等机缘巧合,破获盐枭案,更得汪直‘馈赠’之暗账,已然触及其最为要害之处——钱囊!断其财路,如同扼住毒蛇之七寸。彼辈蛰伏多年,绝不会坐视财富命脉被截断,必将疯狂反扑。”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裴远耳中:“入京之后,你我面临的凶险程度,将十倍、百倍于江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彼辈在暗,我们在明。日后所行每一步,皆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入对方眼中,招致杀身之祸,甚至……累及家族。”
裴远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肃穆,他抱拳躬身,斩钉截铁地答道:“属下明白!自追随大人之日起,裴远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属下亦绝不后退半步,誓死护卫大人周全,查明真相!”
凌云鹤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烛龙’经营日久,其势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我等明面之上,需借陛下所授‘整顿盐漕弊政’之权,行暗中调查之实。此为最好的掩护。然,宫中厂卫,各方势力交错,难保没有‘烛龙’耳目潜伏。陛下虽授予密折专奏之权,但传递渠道,未必全然可靠。日后所有关键消息传递,必须启用我们最核心、最可靠的渠道,采用最隐秘的密码与方式,绝不可假手他人!”
“是!属下遵命!入京后,属下会立刻重新梳理、激活我们在京中的所有暗线与人脉,确保信息传递万无一失,绝不给对方可乘之机!”裴远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还有一事,至关重要,”凌云鹤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入京之后,你要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格外留意京城近日发生的那些离奇案件,尤其是涉及官员非正常死亡,死因蹊跷,以及……那听起来荒诞不经,却流传甚广的‘复制之人’的骇人传闻。我总觉得,这些诡谲至极、挑战常理之事,绝非空穴来风,极有可能与‘烛龙’脱不了干系!或许,这正是其最终行动开始前的某种预演、某种试探,或者……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更可怕手段的冰山一角!”
“复制人?”裴远眉头紧紧锁住,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超出了常理认知,“此事确实诡异……大人放心,属下记下了!定会调动所有江湖朋友与旧部关系,不惜一切代价,暗中查访,务必弄清其中原委!”
交代完毕,凌云鹤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向后靠坐在柔软的车厢壁垫上,重新闭上了双眼。但侍立一旁的裴远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大人那看似平静如古井的面容之下,汹涌的思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烈运转着,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深海,正在酝酿着足以撕裂苍穹的雷霆。
车轮滚滚,速度不减。京师那高大巍峨、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城门楼已近在眼前,清晰可见城楼上值守兵士手中闪烁的寒光,以及那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象征着皇权的明黄龙旗。它们无声地矗立在那里,既是庄严的迎接,也是冷酷的警告,宣告着所有踏入此门者,都将身不由己地卷入帝国权力斗争的最中心漩涡。
凌云鹤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动着那枚温润剔透的玉骨扇坠,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与决绝。新目标已然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直指紫垣,直捣“烛龙”巢穴!这不再仅仅是为某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寻求真相,不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沉冤得雪,而是为这煌煌大明天下,为这亿兆黎民百姓,拔除一颗深植于帝国心脏地带的、足以致命的恶性毒瘤!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充满未知的凶险、背叛与牺牲,但他心意已决,信念如铁,纵千万人吾往矣,再无退路可言。
“来吧。”他在心中默念,这既是对那隐藏于九重宫阙深处的可怕对手发出的战书,也是对自己立下的不容动摇的誓言,“就让这龙潭虎穴、风云汇聚之帝都,作为你我最终的战场。看看是你这藏头露尾的‘烛龙’能搅动乾坤、颠覆日月,还是我这孑然一身的‘孤臣’,能于必死之局中,寻得一线生机,挽狂澜于既倒!”
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伴随着守城兵士的盘查吆喝声,缓缓驶向那如同巨兽张开、深不见底的城门洞。新的篇章,注定充满血腥与诡谲的最终角逐,即将在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帝都之内,悍然开启。而凌云鹤与裴远,已然绷紧了全身的弦,握紧了手中的“刀”,准备迎接那扑面而来的、最终的惊涛骇浪与命运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