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暗桩深处,专设的冰窖阴冷彻骨,四壁凝结着厚厚的白霜,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意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血腥和腐败的怪异气味。数盏特制的牛油灯被高高悬挂,昏黄跳跃的光线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将中央那张宽大柏木验尸台照得清晰,却也给台上那具赤裸的尸身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幽蓝光泽。曹敬癸,这位片刻前还在废殿中矫健搏杀、言辞狠厉的司正太监,此刻已彻底沦为一件需要被仔细剖析的证物,静默地陈列于斯。
经验老到的仵作侯老三,穿着一身厚棉袍子,口鼻前蒙着浸过药酒的布巾,只露出一双锐利而平静的眼睛。他先是以银针探入尸身喉间,继而缓缓插入胃脘部位,针尖拔出时,已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黑色泽。“将军,凌先生,”侯老三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带丝毫感情,“确系中毒身亡。观此毒性发作之速,色泽之深,应是江湖上亦属罕见的‘阎罗叹’,藏于齿间蜡丸,咬破后顷刻间循血脉攻心,药石无灵。”他边说,边用竹镊小心翼翼地拨开曹敬癸紧咬的牙关,从右侧后槽牙的缝隙里,取出一枚极小、已经破裂的空心蜡丸残骸,置于一旁的白瓷盘中。
裴远抱臂立于一侧,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扫视着尸身的每一个细节。凌云鹤则站得稍远一些,神色凝重,眼神却像最精细的篦子,缓缓掠过尸身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肌肤,尤其在意那些易于隐藏痕迹的指缝、腋下、膝弯、足底等处。
“看他的手。”凌云鹤忽然开口,声音在冷寂中激起微弱的回音。侯老三依言,将尸身僵硬的右手抬起,凑近灯光。只见那手掌的虎口处,结着一层厚实坚硬的黄茧,食指与中指的指关节也明显粗大变形,这是长年累月紧握兵刃、练习手上硬功留下的 unmistakable 印记,与宫中太监那双通常用于执拂尘、捧茶盏的绵软手掌截然不同。
裴远上前一步,指着曹敬癸左侧肋骨下方,一道斜斜的、早已愈合却仍显狰狞的淡紫色旧疤:“还有这处。疤痕深嵌,边缘不规则,是箭伤,而且是军中专用的三棱倒刺箭簇所伤。这种箭镞入肉即难拔出,会造成极大创伤,中者九死一生。看这愈合程度,怕是十数年前的旧伤了。”他常年与军伍打交道,对各种兵器造成的伤痕极为熟悉。
侯老三仔细查验后,点头确认:“将军所言极是。此伤年头久远,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这位曹公公,过往不简单啊。”
凌云鹤并未接话,而是俯身靠近尸身的头部,示意侯老三协助,将花白的头发仔细地向后梳理,露出整个发际线和后颈。他的指尖在冰冷头皮上缓缓移动,如同抚摸着一段被刻意掩盖的历史。片刻,他在靠近脖颈发根处的隐秘位置停了下来,那里的皮肤颜色似乎与周围有极细微的差异。“裴兄,你来看这里。”
裴远凑近,借着灯光,只见凌云鹤指尖所按之处,有一个直径约莫半寸的圆形痕迹,颜色极淡,几乎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但细看之下,能察觉到皮肤的纹理在此处有微妙的改变,形成一个隐约的、似乎被某种东西烙烫过的印记。“烙痕?”裴远眼神骤然锐利,“不是宫中的刑罚印记,这形状……倒像是某种私密的标识。”
“不错。”凌云鹤语气沉凝,“位置如此隐蔽,形状规整,绝非意外所致。很可能是早年加入某个组织时留下的身份标记。”他立刻命人取来极细的墨粉和柔软的上等宣纸。侯老三小心地将那处疤痕清理干净,凌云鹤亲自将墨粉轻轻扑上,再用宣纸小心翼翼地进行拓印。片刻后,宣纸上显现出一个模糊但尚可辨认的图案:那是一条盘绕成环的蛇形生物,首尾相接,蛇头微昂,虽然细节因年代久远和皮肤纹理而模糊,但那盘绕的姿态和隐约的鳞片感,与之前密信上出现的烛龙纹样,竟有着令人心惊的神似!
“果然……是‘烛龙’的印记。”凌云鹤直起身,将拓印的纸张递给裴远,声音低沉,“这曹敬癸,绝非寻常内侍。从这旧箭伤和隐秘烙印来看,他很可能曾有军旅背景,甚至是‘烛龙’组织很早之前就安插入宫,并设法混入内侍队伍的暗桩,多年来一直潜伏极深。”
这时,一名厂卫快步进入冰窖,将一份清单和一摞物品呈上:“将军,凌先生,这是从曹敬癸在尚寝局的住所搜查出的所有物品。明面上看,皆是寻常太监所用之物,并无特异。”
凌云鹤的目光扫过那些衣物、日常用具和几本宫中规章典籍,最后落在一个看似寻常、用来泡茶的紫砂小壶上。他拿起茶壶,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又屈指轻轻叩击壶身,侧耳倾听。“声音空洞有异,壶底有夹层。”他断言道。
一名擅长机关的厂卫上前,接过茶壶,仔细检查壶底,果然发现一圈用特殊胶泥掩盖、几乎天衣无缝的接缝。他用薄如柳叶的小刀沿着接缝小心撬动,终于将壶底一层薄薄的紫砂盖板取下,露出了中空的夹层。里面藏着一小卷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物品。展开油布,是几张质地坚韧的薄纸,上面用特殊的密写药水书写着数行字迹,虽经处理显影,墨色仍显淡薄,但足以辨认。那是一个名单,列出了七八个名字和他们在宫中的职务,涉及司苑局、针工局、酒醋面局等看似不起眼的部门,其中甚至有一个是御马监下属、负责草料登记派发的小太监。每个名字后面,都缀有一个奇怪的、如同蝌蚪文般的符号。
“这是……‘烛龙’安插在宫中的部分暗桩名单?”裴远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那张纸,“曹敬癸竟然掌管着这份名单!他果然是这条线上的关键人物!”
凌云鹤面色愈发凝重,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和符号:“恐怕还不是全部,但这足以证明,曹敬癸在‘烛龙’的网络中,绝非底层执行者,而是负责联络、掌控这部分暗桩的重要环节。也正因如此,他拼死也要传递出去的西山密图,其重要性,恐怕远超这份名单,或许关乎‘烛龙’更深层的图谋或下一次重大行动。”
验尸与搜查的结果,如同剥笋般,一层层揭开了曹敬癸隐藏在司正太监身份之下的真实面目。他不仅是潜伏宫中的内鬼,更可能曾是经历过沙场、身负神秘组织烙印、掌管着部分秘密网络的资深暗探。他的暴露出局与决绝自戕,绝非一个简单内应败露那么简单,其背后牵扯出的线索与疑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向更黑暗的深处扩散。
“立刻按照这份名单,”裴远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下令,“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对名单上的所有人进行秘密监控,记录其一切言行交往。但切记,绝不可打草惊蛇,尤其是御马监那个小太监,草料调度事关宫内车马乃至部分禁卫的日常运作,需格外留意,看看是否有异常的人员或物资藉此通道流动。”
“至于曹敬癸的死讯,”凌云鹤将目光从名单上移开,望向验尸台上那具已无任何秘密可言的尸身,“需要一个能暂时稳住局面的说法。”
裴远会意,接口道:“尚寝局司正太监曹敬癸,年事已高,宿有隐疾,昨夜突发心绞痛,救治不及,已于值房中溘然长逝。他平日深居简出,人缘淡薄,突发急病无人察觉,倒也符合常理。我会安排人将尸身稍作整理,明日一早由尚寝局报备内官监,按例发丧。”
冰窖内的寒意仿佛瞬间又加重了几分,凝结在每个人的眉梢鬓角。验明了曹敬癸的“正身”,却仿佛只是掀开了巨大冰山的一角。宫闱之深,幽暗如夜,不见其底。而西山的迷雾,在曹敬癸用生命传递出的信息映照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显得更加浓重扑朔,等待着敢于深入其中之人,去揭开其下隐藏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