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省委小会议室的灯,在夜色中亮得苍白。
直至天光破晓,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入,宣告了对田国富的收网行动尘埃落定。
证据链无可辩驳,程序无懈可击。这条在高育良覆灭后上蹿下跳、竭力搅浑水的“疯狗”,终于被彻底制服,关入了应有的牢笼。
祁同伟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冷冽,向陆则川做最后汇报:
“……田国富对自己涉嫌受贿、滥用职权、企图干扰调查等多项指控供认不讳。他试图将水搅浑,攻击孙连城同志,甚至想利用高芳芳女士制造舆论的企图,都已记录在案。根据他的初步交代,确实有西山那条线的影子,但更深层的联系和具体指令,他声称只是单线联系,所知有限。”
陆则川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田国富的落网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他交代出的“所知有限”,恰恰印证了他和沙瑞金的判断——田国富的确只是个被抛出来吸引火力的卒子。
“继续深挖,不要放过任何线索。重点查清他的资金往来和利益输送渠道。”陆则川的声音沉稳,“另外,确保消息暂时封锁,避免不必要的震荡。”
“明白。”祁同伟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
“书记,高家老宅那边……昨晚后半夜,高芳芳女士的情绪似乎极度不稳定,吴慧芬女士打电话求助,我们安排了女警和医生在外围待命。”
陆则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底那根关于高芳芳的弦,被无形地拨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知道了,保持关注。”
……
祁同伟离开后,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
陆则川揉着紧蹙的眉心。昨夜从汉东大学离开,带着一场未竟的对话与未尽的心事,他将自己直接放逐回这间冷硬的办公室。
彻夜的疲惫固然真实,但更沉更韧的,是盘踞在心头、无处消解的滞涩。
田国富伏法,无非是撕开了更深黑幕的一角。而高家留下的一切,尤其是高芳芳,更像一片他必须踏入的泥沼,一道幽魂般的执念,沉沉压在他的心口。
他该如何面对她?依法依规,与她切割?还是看在多年夫妻名分和那个身份不明的孩子面上,给予一丝最后的怜悯?
苏念衾昨夜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在规则和底线之内,给予一点人道主义的体面”。这体面的界限,又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吴慧芬”的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陆则川,他立刻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吴慧芬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杂着极大的恐慌:“则川!则川!不好了!芳芳她……她割腕了!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啊则川……”
陆则川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我马上到!”他对着电话低吼一声,抓起外套便冲出了办公室,甚至来不及交代秘书一句。
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高家老宅时,门口救护车,闪烁的蓝红顶灯刺破了清晨的宁静,显得格外刺眼。
医护人员正抬着担架从里面匆匆出来,担架上,高芳芳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手腕处裹着厚厚的、已被鲜血浸透的纱布,
一只无力垂落的手腕上,还戴着那串他当年送给她的、象征陆太太身份的翡翠珠链,链子沾了血,在晨曦中泛着诡异的光。
吴慧芬哭得几乎瘫软在地,被保姆搀扶着,看到陆则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哭诉:
“她……她把自己锁在房里……等我发现……”
陆则川没有时间听下去,他快步跟上救护车,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瞬,看了一眼担架上那个曾经温婉、如今却形销骨立、走向毁灭的女人。
她的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痕。
救护车呼啸着离去。
陆则川站在原地,清晨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他终究,还是没能给她那条“体面”的退路。
或者说,是高育良的倒塌,田国富的覆灭,以及她自己无法承受的巨大恐惧和绝望,亲手斩断了她所有的生机,也斩断了陆则川心中最后一丝因责任而产生的犹豫。
这根维系着虚假平静的弦,以最惨烈的方式,崩断了。
……
他拿出手机,拨通周明轩的电话,声音在寒风中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清晰:“高芳芳自杀,正在抢救。我建议,立即就所有可能涉及的问题,启动全面调查程序。另外,赵瑞龙的案子,也可以一并审结了。一切,依纪依法,从严办理。”
他没有再称呼“芳芳”,而是公事公办的“高芳芳”。
这一刻,站在高家老宅门前的陆则川,彻底将丈夫的身份剥离,只剩下一个秉持原则、面对现实的汉东省委副书记。
他挂断电话,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曾经显赫、如今却弥漫着悲剧气息的小楼,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回省委。”他对司机吩咐道,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晨曦中,整座城市车水马龙,迎来了又一个喧嚣的日常。
可这芸芸众生不曾察觉,就在此刻,一个时代悄然落下帷幕,一段过往彻底粉碎;而一场更为幽深险峻的较量,已在此洪流之下,无声地揭开了它的序幕。
……
高芳芳的决绝,如同一枚血色的印章,盖在了高家命运的终页。
对陆则川而言,这意外地卸下了他最后的道德负累,使他从情感的泥沼中彻底解脱,得以纯粹地面对接下来的政治棋局。
然而,染血的珠链与雪夜的眼神,一者冰冷,一者温存,却共同构成了他内心深处无法抹除的人性余温,长久地留存在这个清晨的记忆里。
她是否爱他,他又是否爱她——这竟是他们情愿自欺、情愿以终结生命来逃避的唯一问题。而这致命的逃避,这沉默本身,已是全部的回答。
大雪覆盖之下,万物寂然,隔绝了往昔的生机,却也在这无边的静默中,悄然孕育着无人知晓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