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乘荫在侍女的伺候下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的锦袍,准备前往大也可敦的寝殿。
殿外寒风依旧,只是通往寝殿的回廊下有遮蔽,不算难行。
他正低头走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庭院中的雪地里,似乎跪着一个身影。
他下意识驻足望去。
那是一个极其健壮的男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他肩背宽阔,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感。
然而,此刻这人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衣袍,乌黑的长发未曾束起,凌乱地披散着,垂落在肩头和脸颊两侧。
他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中,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雪中的石雕,浑身透着一股绝望的死寂。
安乘荫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为何会在大也可敦寝殿门前!
他侧头看向身边这几日已算相熟的侍从阿冲,这是朝瑰指派来伺候他的人。
“那人是谁?”
安乘荫指着雪地中的身影。
阿冲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轻蔑的笑意,语气轻松:
“他啊?叫巴特尔,原先,大也可敦最喜欢他了,有段日子几乎夜夜召见。”
阿冲顿了顿,目光转回到安乘荫身上,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讨好:
“这不,您来了嘛,大也可敦自然就不招他了。这家伙,心里不痛快,跟大也可敦使性子呢。”
安乘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阿冲,声音因震惊而变得干涩:
“你……你什么意思?大也可敦……她……她有几个男人?”
阿冲被他激烈的反应搞得愣了一下,随即又堆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安抚道:
“哎哟,您管有几个呢?甭管之前有多少,如今您才是大也可敦心尖上的人儿!您瞧,这不就因为您,连巴特尔那样的都得靠边站嘛!”
“心尖上的人……”
安乘荫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或得意,反而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仿佛此刻跪在雪地里的是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
他甚至还荒谬地以为,自己凭借“男人气概”征服了她,让她念念不忘。
可现在,阿冲轻飘飘的话语,和雪地里的巴特尔,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碎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不是唯一的,甚至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他站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
天塌了。
雪地里的男人显然也看见了他,轻蔑道:
“嫩瓜秧子似的知道怎么伺候人?!非要年长些才有韵味呢!”
安乘荫浑浑噩噩地走到大也可敦寝殿的外间,如同前几日一样,垂首静立,等待着里面的召见。
殿内温暖的香气依旧,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窒闷。
他心中那点刚刚被阿冲的话击得粉碎的侥幸,又悄然滋生出一丝卑微的期盼。
或许,大也可敦只是今日政务繁忙,她终究还是会念着他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的珠帘被掀开,走出来的却并非传唤他的侍女,而是大也可敦身边那位面容肃穆的女官。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安乘荫:
“大也可敦今夜有人伺候了,您请先回去歇息吧。”
一句话,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安乘荫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殿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朝之前巴特尔跪着的方向望去。
只见茫茫雪地里,一个身着侍从服饰的男子,正撑着一把厚实的油纸伞,搀扶起那个几乎冻僵的白色身影。
巴特尔似乎已经无法自己行走,半个身子都倚靠在那侍从身上,步履蹒跚,正一步步朝着……
朝着那扇他刚刚被“请”出来的,象征着恩宠与权力的寝殿大门走去!
那个他以为已经失宠、被弃如敝履的“前任”,那个他刚才还在心底隐隐同情的“失败者”,转眼之间,竟然取代了他的位置,被接进了那个温暖的万安宫!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气血翻涌,浑身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巴特尔被搀扶进殿的背影,仿佛要将其烧穿两个洞来。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
“巴特尔!你这个……你这个下贱的狐狸精!竟敢……竟敢使手段把大也可敦哄了去!”
然而,那扇沉重的殿门,已然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安乘荫枯坐了一夜,炭火熄了也浑然不觉。
眼中此刻只剩下幽暗的算计。
他反复咀嚼着屈辱,将每一分难堪都淬炼成毒汁。
最好是在巡边时——他阴恻恻地盘算——找个陡峭的崖壁,装作失足一把将他推下去。
或是趁他酒醉,剥了衣裳锁在马厩外,让准噶尔的夜风把他冻成冰雕。
可他的杀意还未找到出口,就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角逐的资格。
大也可敦仿佛随手拂去衣上落雪,再未瞥向他这隅。
而那个被他恨入骨髓的巴特尔,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不过三五日,寝殿里飘出的暖香便裹上了陌生的气息。
原来这雕梁画栋的万安宫,暖帐从来不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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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乘荫在自己的寝宫里度日如年,最常做的事便是屈膝跪在地上,用指尖一块块抚过地砖的纹路,从门口数到窗下,再折返。
反反复复。
幸而这准噶尔疆域辽阔,连他这失宠男宠的居所也格外宽敞,足以让他不眠不休地数上一整夜。
那些失了宠爱的“前辈”们,最终都会被悄无声息地清走,不再占据这华美牢笼的一寸地,不再浪费一粒米粮。
他仿佛已经看见,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被清扫出去的那一个。
届时,军营还会接纳他吗?
一个做过男宠,又被玩腻抛弃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