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不是没想过反抗,甚至脑海中闪过极端念头。
若毁了这张脸,是否就能逃脱这命运?
可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沉的无力感压了下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抗旨不遵的后果,会牵连多少人。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是苏培盛的通传:
“皇上驾到——”
甄嬛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已然踏入殿内。
数日不见,雍正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深沉,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甄嬛慌忙起身,想要行礼,却因久坐和心绪激荡,身子晃了一下。
雍正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把,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时,却又生生顿住,收了回去。
雍正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掠过那瘦削得几乎撑不起旗装的肩膀,掠过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此刻却红肿不堪的眼眸。
最终停在她强自维持镇定、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的指尖上。
心头某处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
这毕竟是他曾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往日侍奉的勤谨周到,此刻都化作无形的重量,压在他帝王心术的天平一端。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波澜,却比厉声斥责更令人心寒:
“几日不见,你清减了许多。”
甄嬛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愤和质问:
“皇上将臣妾囚禁于此,不就是想看到臣妾这般模样吗?或者说,是怕臣妾‘病’得不够重,不足以取信于人?”
雍正被她尖锐的话语刺得微微蹙眉,转身坐到榻上道:
“朕知你心中怨怼。但此事,关系社稷安稳,边境和平,非朕一己之私愿所能左右。”
“社稷……和平……”
甄嬛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泪水在她眼眶中盈满了许久,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将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眸子洗得一片通红。
雍正此时已不忍再看。
她抬起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皇上可还记得……汉元帝时的昭君出塞?”
雍正没有回答,甄嬛便继续戚戚然道:
“史书工笔,赞她深明大义,可那青冢黄昏,孤魂夜月,千年之下,读来仍觉心酸。”
她微微顿住,气息有些不稳,“臣妾不敢自比先贤,但臣妾是皇上亲封的莞妃,名载玉碟,是爱新觉罗家的妇人。”
她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却仍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将嫔妃送出……以求边关暂安,此举……此事若传于后世,天下人将如何评说皇上?史官的笔……又会如何书写这一页?”
她终是说不下去了,深深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跪姿,瘦削的肩膀在华丽的宫装下微微战栗。
那无声的悲恸与直指青史的诘问,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令人心惊。
雍正的面色骤然一沉,眼底翻涌着被直言刺中的愠怒。
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乏与沉重。
他猛地向前倾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罕见的失态:
“朕难道不知这是奇耻大辱?!”
话语如同闷雷在殿中炸开。
他紧盯着甄嬛,目光锐利如刀:
“摩格气焰嚣张,却偏偏指名道姓,非要你不可!朕倒是想问问,他远在漠西,何时对你这位深宫妃嫔有了如此执念?”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甄嬛猛地一怔,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雍正,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委屈而发颤:
“皇上……您这话是何意?您是在怀疑臣妾与那摩格……有私?”
巨大的冤屈瞬间冲垮了方才的悲切,尽管泪流满面,却依旧咄咄道:
“皇上若疑心臣妾,臣妾无话可说。可今日臣妾若上了那和亲轿辇,便是坐实了这污名!天下人不会说皇上隐忍,只会说皇上……送出的是一个早与敌酋有私的女子!”
她挺直脊背,字字决绝:
“臣妾宁可一死,也绝不让自身清白沦为笑柄,更不让皇上圣名因臣妾而蒙尘!”
殿内陷入死寂,只余甄嬛压抑的抽泣声。
雍正胸膛起伏,凝视着她决绝而破碎的模样,方才的愠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
他何尝不知这是将她、将自己逼至了何等不堪的境地。
雍正心中某处微微一刺,语气下意识地缓和了些许,可说出的话,却更为冰冷:
“为了大清的体面,也为了……保全你身后之名,朕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他顿了顿,清晰地宣判:
“莞妃甄氏,不日便会因病薨逝。宗人府将依贵妃规制治丧,风光大葬,你依旧是朕后宫里那位贤德的莞妃。”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掷出那个看似恩典、实则更为残忍的安排:
“而即将前往准噶尔,完成和亲之责的,是朕新近认下的义女,固伦靖宁公主。”
甄嬛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曾与她耳鬓厮磨的男人。
薨逝?
固伦公主?
这简直荒谬绝伦!
为了那所谓的“江山社稷”,为了维护皇权那层虚伪的遮羞布。
他不仅要亲手将她推入火坑,还要先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彻底抹去,再塞给她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公主”头衔?
这比直接的牺牲,更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与侮辱。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瞬间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
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瘫坐在地上。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连她的存在,她的身份,都可以被如此随意地涂抹、篡改。
雍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痛心,又似是解脱。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只是沉沉地说了一句: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你……好自为之,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碧桐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