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回宫前夜,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皎洁。
弘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溪边采苹的笑靥、舒太妃通透的话语、以及紫禁城那高耸的红墙和额娘枯坐灯下的身影,在他脑中反复交织,撕扯着他的心。
他烦躁地起身,走到窗边,想看看这清凉台最后的月色。
然而,推开窗棂的刹那。
月光下,就在他窗外不远处的廊柱旁,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采苹。
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的窗口,眼神专注而复杂。
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也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四目相对。
弘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情意,看到了那无声的询问和等待。
他多想冲出去,告诉她溪边的欢笑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告诉她他心中的悸动与挣扎,告诉她,他不想走!
可是,那紫禁城的红墙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他有什么资格承诺?他能给她什么?
一个注定要与无数女人分享的丈夫?
一个囚禁在深宫、失去自由和笑容的未来?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弘时只觉得眼眶瞬间滚烫,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他近乎贪婪地看了月光下那个为他流泪的少女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在采苹带着泪光、充满期盼的注视下。
弘时决绝地,关上了那扇窗。
“哐”的一声轻响,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窗外那个心碎的剪影。
窗内,弘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响。
他知道,他亲手关上的,不仅仅是一扇窗。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见证着这无声的诀别。
.
天光未破晓,弘时已穿戴整齐。
一身皇子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拒绝了果郡王相送的美意,只在临行前,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庭院深处,那个他曾无数次刻意躲避的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唯有晨风吹过草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马车驶离清凉台,将那片承载着短暂欢愉的山林远远抛在身后。
车轮碾过官道,弘时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溪水的冰凉,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采苹发间淡淡的清香。
然而,随着距离缩短,圆明园那混合着龙涎香、脂粉气与权力威压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网,渐渐将他包裹、收紧。
抵达圆明园,来不及洗去一身风尘,弘时便径直前往皇后所居的长春仙馆请安。
皇后宜修端坐主位,一身明黄常服,气度雍容。
她看着下首恭敬行礼的弘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慈和笑容。
“快起来,弘时。在清凉台养了这些日子,瞧着气色是好多了,人也稳重了些。”
皇后示意赐座,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你皇阿玛前几日还问起你,如今你大好归来,他心中定然欣慰。”
“儿臣谢皇额娘挂念,劳皇阿玛和皇额娘费心了。”弘时垂首应答,声音平稳无波,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藏在那张恭谨的面具之下。
离开长春仙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弘时并未感到轻松。
齐妃早已得了消息,在门口翘首以盼。
一见弘时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疾步上前拉住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我的儿!你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让额娘好好看看!”
她声音哽咽,满是失而复得的后怕和慈母的牵挂,“腿可全好了?还疼不疼?在清凉台可有人怠慢你?吃的用的可还习惯?”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而来,弘时看着母亲明显憔悴了许多的面容,鬓角似乎又添了几丝白发,心中酸涩难当。
额娘所有的指望,都在他这个儿子身上了。
“额娘,我没事,腿都好了,您看。”弘时强压下心头的翻涌,甚至还刻意走了几步让她放心,“清凉台清净,十七叔待我极好,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
齐妃拍着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可吓死额娘了!你不知道,听说你坠马,额娘这心就跟被挖了似的!皇后娘娘虽然宽厚,可这深宫里头,咱们娘俩……”
她压低声音,带着无尽的忧虑和惶恐,“弘时啊,你可得争气啊!你是你皇阿玛的长子!额娘后半辈子,就指着你了!”
又是这句话!
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套上弘时的脖颈。
他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希冀与全然依赖的光芒。
那些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关于山涧溪流、关于采苹清澈笑容的念头,瞬间被压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沉重和窒息感。
他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握住齐妃冰凉的手:“额娘放心,儿子知道。儿子会争气的,绝不会让您失望。”
齐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非是让他好好读书,多去皇后和皇帝面前尽孝……
弘时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花坛上摆放的一盆开得正好的芍药上。
那花颜色艳丽,姿态雍容,被精心供养在名贵的钧窑花盆里。
可不知为何,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安栖观山涧边那些在溪水中自由摇曳、被采苹视若珍宝的无名野花。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空了一块。
在齐妃处用了顿食不知味的午膳,弘时几乎是逃也似的告退了。
走出那清冷却又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院落,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圆明园繁复的回廊间。
湖水粼粼,画舫如织,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宫人穿梭,井然有序。
可弘时却只觉得无比孤独。
他抬头望向宫墙外湛蓝的天空,那方寸之地,曾经是他触手可及的自由。
而现在,那自由连同那个在月光下为他流泪的少女,都被他亲手关在了心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