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薇来到店铺时,心中已有了决断。秋菊这颗钉子,不能再留了。继续放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不仅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受到威胁,店铺的运营也可能被渗透。昨夜那持续徘徊的马蹄声,如同最后的警钟,提醒她必须立刻行动,斩断这明处的线头。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铜铃“叮铃”一声轻响,秋菊正拿着浸过皂角水的抹布擦拭柜台,见她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恭顺笑容,眼角的细纹都弯得恰到好处:“东家,您来了?今早我特意绕去西街买了热乎的糖蒸酥酪,给您温在灶上呢。”
林薇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素白瓷碗,碗沿还沾着一点奶渍,确实是她往日爱吃的点心。可昨夜那阵徘徊在巷口的马蹄声,如同钝刀在心上反复碾过,提醒她这所有的“贴心”,不过是包裹着毒刺的糖衣。她压下心头的冷意,面上反倒比往日更温和些,点了点头:“有心了,先放着吧,我先盘盘昨日的账。”
她走到柜台后坐下,从樟木抽屉里取出账本和钱匣。指尖划过账本上秋菊记录的流水,字迹娟秀工整,连“收张太太绣帕定金五百文”这样的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寻常时候,她定会夸赞秋菊细心,可如今再看,只觉得每一笔记录背后,都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她记的哪里是账目,分明是她和陈默的行踪、店铺的往来,甚至是丫丫每日何时哭闹、何时安睡。
“东家,要不要我把昨日的货样取来给您过目?”秋菊整理货架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恭敬。林薇抬眼,见她正踮着脚够最上层的锦盒,青色的布裙下摆扫过货架,露出脚踝上一根红绳——那红绳她前日才见过,是陈默从乡下带回来的,说是能避邪,给丫丫系了一根,剩下的随手放在了抽屉里,怎么会到了秋菊脚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用急,等会儿再说。”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秋菊。只见秋菊放下锦盒,转身去倒茶,路过内间门口时,脚步顿了顿,飞快地朝里瞥了一眼——内间的门帘是半掩的。
秋菊的目光在门帘后停留了不过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端着茶走了过来:“东家,您慢用,刚沏的雨前龙井。”茶杯放在桌上时,她的指尖不小心碰了碰林薇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林薇几不可察地缩了缩手。秋菊立刻察觉到了,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抱歉东家,我手凉。”
“无妨。”林薇端起茶杯,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神。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昨夜陈默回来时,脸色凝重地说,他在巷口看到了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正是那阵马蹄声的主人,而那男子的腰间,挂着一块和秋菊红绳上相似的玉佩——那玉佩不是寻常物件,是京城“玄铁卫”的标识,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有。
一炷香的功夫悄然过去,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却没人进店。林薇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秋菊听见:“秋菊,你过来一下。”
“秋菊,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疲惫,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家里前几日遭贼的事,你也知道了。虽说没丢什么值钱东西,但丫丫受了惊吓,夜里总睡不踏实,一闭眼就哭着喊‘坏人’,大夫说孩子太小,得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秋菊的反应。只见秋菊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疑惑——那疑惑不是“丫丫怎么了”,而是“遭贼的事怎么会影响关店”。但不过一瞬,她便换上了关切的神情,伸手想去碰林薇的胳膊,又及时停住了:“丫丫小姐没事吧?真是可怜见的。要不我去庙里给她求个平安符?西街的静安寺可灵验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秋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东家……您要关店?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谁说不是呢。”林薇叹了口气,从钱匣里取出一叠铜钱,数了数,又多添了几十文,用红纸仔细包好,推到秋菊面前,“我也舍不得,可家里的事更要紧。所以……你这边的工,可能就得先停停了。实在对不住,这变故来得太急,没提前跟你商量。”她看着秋菊的眼睛,语气诚恳,“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我多添了三成,算是补偿。你做事勤快周到,我和大柱都记在心里,等日后我们回府城开店,第一个就找你。”
她特意提到“大柱”,就是要让秋菊知道,关店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针对她。果然,秋菊听到“陈默”的名字时,眼中的慌乱稍稍退了些。她盯着那包铜钱,脸色变了又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想追问关店的具体时间,或许是想打听回乡下的路线,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双手接过钱袋,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多谢东家。既然东家家里有事,我……我明白了。希望丫丫小姐也能早点好起来。”
林薇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心中冷笑。她能想象到,秋菊此刻心里有多着急——她还没拿到那半块碎玉,还没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却要被“遣散”了,这让她怎么向主子交代?可秋菊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平静,没有追问,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这份隐忍,倒让林薇多了几分警惕。
“你也别急着找新活计,先休息几日。”林薇又故作关切地补充了一句,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糖蒸酥酪,推到秋菊面前,“这酥酪还热着,你吃了再走吧。若是找到好去处,记得托人给我捎个信儿,我也替你高兴。”
秋菊含糊地应了一声,拿起酥酪,却没有吃,只是捏在手里。她转身去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个旧木梳。她的动作很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内间的门帘,眼神复杂。林薇也不催促,自顾自地翻着账本,可耳朵却竖了起来,听着秋菊的动静——她没有去内间,也没有碰货架上的锦盒,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包袱,提着走到门口。
“东家,那我……就先走了。”秋菊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焦虑,还有一丝林薇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好,保重。”林薇站在柜台后,目送着秋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阳光洒在街面上,把秋菊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影子很快就被来往的行人淹没了。林薇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较量的开始。秋菊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一定会去找她的主子,而她的主子,十有八九就在碧波潭附近——前几日陈默去碧波潭钓鱼时,曾看到一个穿灰色布衣的男子在潭边徘徊,形迹可疑。
林薇没有犹豫,迅速关上店门,从门后取下早已准备好的“东家有喜,暂歇业一日”的木牌,挂在门楣上。她又快步走到内间,把丫丫的摇篮挪到墙角,拿起桌上的碎玉,用一块锦缎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这碎玉是陈默的祖父传下来的,据说藏着一个关于前朝宝藏的秘密,这些日子来,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这块玉,如今看来,秋菊的目标果然是它。
她换了一身素色的布裙,把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又在脸上抹了一点灶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农妇。做完这一切,她绕到店铺后巷,推开那扇不起眼的角门——这是陈大柱为了方便进货特意开的,通向一条僻静的小巷,能直接抄近路到碧波潭。
小巷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林薇加快脚步,心里却越来越紧张——她不知道秋菊的主子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会不会遇到危险。可她必须去,她要确认秋菊的去向,要看看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是谁,更要知道,对方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作。
半个时辰后,碧波潭出现在眼前。潭水清澈,倒映着岸边的柳树,微风拂过,柳枝摇曳,看起来一派宁静祥和。可林薇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少暗流。她躲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拨开枝叶,紧紧盯着潭边的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秋菊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潭边的石板路上。她提着那个蓝布包袱,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走到潭中央的石桥上时,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圈,见没人,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铜哨,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哨声很轻,像鸟鸣一样,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秋菊。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秋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又吹了一次铜哨,可依旧没人出现。她开始在石桥上来回踱步,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看那样子,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害怕。
就在林薇以为对方今日不会出现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潭对岸的树林里传来。林薇立刻缩回身子,只留一条缝隙观察。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斗笠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硬朗的下颌。他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一股警惕,每走一步,都会环顾四周,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男子走到秋菊面前,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冰冷:“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秋菊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急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哭腔:“张大人,我……我还没拿到。林薇突然说要关店,带孩子回乡下,还把我辞退了,我……我没机会下手啊。”
“废物!”男子低喝一声,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我给你那么多时间,你连块破玉都拿不到?还被人赶了出来,你说你有什么用?”
秋菊被他骂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张大人,我真的尽力了。我天天跟着林薇,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可她把那碎玉看得太紧了,我根本没机会碰。而且……而且前几日她家遭贼,我怀疑她已经察觉到什么了,所以才急着关店走人的。”
“察觉到?”男子冷笑一声,“她就算察觉到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还能翻了天不成?”他顿了顿,语气更冷,“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你已经被她辞退,再留在府城也没用,反而会引人怀疑。”
秋菊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住男子的衣袖,急切地说:“张大人,您不能丢下我啊!我为了您的事,天天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好,您现在把我丢下,我……我该怎么办啊?”
男子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厌恶:“别跟我来这套。我早就说过,成则赏,败则罚。你没完成任务,没被她发现已经是万幸了,还敢跟我提条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扔到秋菊面前,“这里面有五十两银子,你拿着,立刻离开府城,永远别再回来。若是让我知道你还留在这儿,或者把我们的事泄露出去,你知道后果。”
秋菊看着地上的布袋,眼泪掉得更凶了。她蹲下身,捡起布袋,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您……您真的要抛弃我?我们之前说好的,拿到碎玉后,您会带我去京城,给我安排新的生活,您都忘了吗?”
“忘了?”男子冷笑,“我从没说过这种话。你不过是我找来的一颗棋子,现在棋子没用了,自然该丢了。”说完,他不再看秋菊一眼,转身就走,脚步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树林里。
秋菊拿着布袋,在石桥上呆立了半晌,然后缓缓蹲下身,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哭声从她喉咙里溢出,在空旷的潭边显得格外凄凉。林薇躲在灌木丛后,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那个男子叫秋菊“张大人”,难道他是朝廷的人?可朝廷的人为什么要抢一块碎玉?还有,秋菊说的“之前说好的”,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秋菊和他之间,还有别的交易?
就在林薇思索之际,潭对岸的小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青篷马车。马车很普通,车身是青色的粗布,车轮上沾着泥土,看起来像是从乡下过来的。可林薇却觉得不对劲——这马车走得太慢了,而且在离秋菊不远处停下时,车帘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