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张博涛指尖刚触到装订好的季度报表,手机便急促地跳起来,屏幕上 “王副总” 三个字刺得人眼慌。
按下接听键的瞬间,那端传来的疲惫像浸了水的棉线,松垮却沉重:“博涛,我要解甲归田了,这两天正清交接的活儿。”
心口猛地一坠,张博涛捏着文件的指节泛白。当年他攥着皱巴巴的简历站在办公室,是王副总把发烫的业务手册塞进他手里,连合同条款的标点错误都红笔圈注;项目黄了躲在消防通道抽烟时,也是这双手拍着他的肩说 “错了就改,怕什么”。
喉结滚了滚,他强压着涩意:“王总,晚上我订了您爱去的那家杭帮菜,必须给您送送行。”
暮色漫进古色古香的包间时,青瓷茶具里的龙井已续了三回水。王副总指尖摩挲着酒杯沿,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嘉华商贸那边,是郭占廷接总经理的位子,林总的意思。”
十年光阴像杯凉透的酒,他仰头灌下大半,“或许她有难处,只是我这老骨头,终究没留住信任。”
张博涛望着对方鬓角新添的白发,连忙给空杯添酒:“您在项目会上熬的那些通宵,带团队啃下的硬骨头,全公司谁没记着?现在正好回杭州老家钓钓鱼,享享清福。”
“那你呢?” 王副总忽然抬眼,目光里的关切像陈年的茶,醇厚得化不开,“别总盯着别人的事,你还年轻,得为自己的路盘算。”
这句话撞得张博涛鼻尖发酸。他端起酒杯站直,杯沿与桌面轻轻一碰:“您是我的师傅,是您把我从门外汉带成能独当一面的人。这杯我干了,祝您往后安康顺心!”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眼底的潮热。
送王副总进小区时,路灯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步步融进单元楼的暗影里。
张博涛坐在车里待了许久,直到引擎凉透才发动车子。
凌晨的家里静得能听见钟摆声,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李明辉递辞呈时紧抿的嘴角、离职员工们泛红的眼眶、王副总落寞的背影,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曾经一起在会议室喊 “必胜” 的队伍,就这么散了。
创业的念头与重操旧业的犹豫在脑海里缠成乱麻,张博涛盯着天花板直到晨光熹微,才在疲惫中昏昏睡去。
梦里竟是法国的春日,宏伟别墅的草坪上缀着露珠,林琼穿着洁白婚纱站在露台,身边的罗永斌正伸手替她拨去发间的花瓣。牧师的声音隔着风飘来:“您愿意嫁给罗先生吗?”
“琼姐,别嫁他!” 张博涛急得嘶吼,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把睡衣浸得发潮。
他按着狂跳的胸口喘气,梦里的画面却迟迟不散,连带着未来的方向也依旧模糊。
国企翔裕集团派驻的负责人到岗那天,恒信贸易的玻璃门被晨光擦得发亮。
张博涛站在窗前,看着总经理曹律白与财务总监李胜利被董事长引着走进大堂,皮鞋叩击大理石的声响清脆得像倒计时,敲在每个人心上。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的日程表被红笔填得密不透风。近三年的业务报表按季度码成整齐的纸箱,每本合同夹的扉页都贴着便利贴,山东信法的预付款比例,那些曾在会议桌上争得面红耳赤的细节,如今都成了需逐字说明的注脚。
曹律白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时,正撞见他蹲在文件柜前翻找档案。
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发梢镀上金边,指尖划过积灰的文件夹时,轻得像触碰易碎的回忆。“张总这是把公司当家了。”
新总经理的打趣里带着赞许,却被张博涛回头时的眼神烫了一下 —— 那里面揉着不舍与责任,让见惯职场沉浮的曹律白忽然动容。
讲解销售策略的那天,会议室白板被写得密密麻麻。张博涛握着马克笔的手悬在半空,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暴雨夜,他和赵峰在高速上开了四小时车,就为改合同里的一个附加条款。
“恒信的客户要的不是最低价,是踏实。” 他转过身,笔尖在 “诚信” 二字上重重画圈,满室空气里飘着旧时光的味道。
交接完成的下午,青瓷茶杯里的龙井舒展成嫩绿色。张博涛刚要起身,手腕就被曹律白按住。
“博涛,” 新总经理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恳切,指节叩了叩桌面,“你对业务熟,团队也服你,留下来当副总管销售,咱们一起干。”
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张博涛忽然想起销售小胡塞来的便利贴,歪扭的 “张总别走” 四个字被摩挲得发皱;想起陈梅离职前托人送来的绿萝,叶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想起总躲着他的保洁阿姨,今早红着眼圈说 “常回来看看”。可胸口的疲惫像浸了水的棉絮,坠得人喘不过气。
他轻轻摇头,喉结滚动:“曹总,谢谢您的抬举。这段日子实在累了,想先歇口气,担不起这份担子。” 拒绝的话刚出口,窗外的云正巧飘过太阳,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翳。
曹律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掌心拍在他肩上的力道很实在:“强扭的瓜不甜。晚上我做东,咱哥俩喝两杯。”
小馆的卡座临着街,油焖大虾的香气混着晚风飘进来。曹律白剥着虾壳忽然开口:“我年轻时蹲过桥洞啃馒头,那时候觉得天塌了。” 他把虾肉放进张博涛碗里,“后来才懂,老天爷关扇门,可能是怕你待久了,忘了外头还有太阳。”
啤酒沫起了又落,两人从翔裕的管理模式聊到恒信的老员工 —— 小胡汇报时总攥着衣角,财务王姐爱把报表标题标成粉色,行政小林进会议室前总要对着玻璃理衣领。这些细碎的日常,此刻都成了暖人心的糖。
告别时曹律白塞来个信封,补偿金的重量透过指尖传来,张博涛推了三次才收下,捏在手里像攥着这些年的日与夜。
独自走在夜色里,晚风裹着槐花香扑过来,甜丝丝的气息钻进鼻尖,痒得人想打喷嚏。他忽然顿住脚步,记忆猛地飘回刚进恒信公司的那年 —— 林琼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背,指尖带着点温热的力道,笑着说 “别总绷着,日子还长呢”。那时风里混着秦皇岛的海腥味,咸湿又鲜活,而此刻掠过指尖的春风,却只剩薄薄一层凉意,裹着夜色里说不出的怅然。
写字楼的灯光一层层熄灭,像旧章缓缓合上。张博涛停下脚步,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心里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 那些纠缠多日的离别与迷茫,终于在此刻画上了句号。而远方的光,正在夜色里悄悄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