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刃劈到头顶,我往前一扑,不是躲,是迎。
玉坠在掌心滚烫得像块烧红的铁,可这回我没让它飞出去护主。它要是再飘起来,我怕自己真成个靠女人首饰救命的窝囊废。再说,老道士把“斩天机”抽走时那股劲儿还在胸口打着转,空是空了,但不虚——反倒像是腾出了地方,让什么东西能往上长。
持国天王的巨斧举过了肩,金光顺着斧刃流下来,滴在地上噼啪作响。他嘴里又开始念那套老词:“天规不可违,杀。”
这话我都听出茧子了。上个月他来当铺收“逾期因果债”,也是这副德行,非说我三年前欠了半文钱利息没还清,要拿归墟剑抵账。当时我正啃桃酥,顺手把算盘敲了三下,他就愣住了,站那儿足足半炷香,铠甲缝里渗的血都干了。
现在想想,那三声,可能比七剑齐鸣还管用。
斧子落下的速度比我眨眼快,可我偏在这时候蹲了下去。
不是认怂,是抄家伙。
地上那把锈剑还在,虽然没了光,也没了震,但它到底是我擦了二十多年的伙计。我一把攥住剑柄,反手往地上就是三下——咚、咚、咚。
不轻不重,不多不少,跟当年清晨卯时三刻,司徒明拿戒尺敲我脑门叫起床的节奏一模一样。
这一敲,我自己先麻了半边身子。
仿佛有根线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牵着我后槽牙打颤。那三声落地,不像敲在石板上,倒像敲进了谁的心坎里,震得我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嗡嗡直抖。
持国天王的斧子,停了。
就那么悬在离我天灵盖三寸的地方,纹丝不动。
他眼里的金光乱闪,像庙门口那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长命灯。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可喉结上下滑了一下,像是想咽口水,又像是憋着一句话。
我坐着没动,抬头看他,咧嘴一笑:“师兄,你还记得那年雪夜对练吗?你说‘剑不出鞘,亦能定乾坤’。”
话出口我自己都乐了。多少年没叫过“师兄”了?小时候在当铺后院练剑,我总偷懒,他一怒之下就把琵琶弦绷直了当剑使,追着我满院子跑。有一次我摔进雪堆里,他站在檐下,冷着脸说:“你若再逃,下次我就真砍了。”可等我爬起来,他又默默把火盆往我这边挪了三寸。
那会儿我不懂,以为他只是规矩多。
现在才明白,规矩压得最狠的人,往往心里最软。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生锈的门轴被人硬推开。巨斧脱手,砸进地面,轰出一圈金浪。他整个人晃了晃,单膝跪地,铠甲缝隙流出的血不再是那种刺目的金色,反而泛着温润的光,像春日晒化的冰河。
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说,你这斧头挺沉吧?下次别举那么高,伤脖子。”
他没理我,只是低着头,手指抠进石缝,指节发白。我能感觉到,他体内有两股劲儿在撕扯,一股死死咬着“天规”,另一股……在拼命往“人”这个字上拽。
可还没等我说点什么暖场的话,裂缝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演够了没有?”
夜无痕从幽蓝裂口边缘踱了出来,银发披散,左臂火焰纹熊熊燃起。他九条尾巴全张开了,每一条都绷得笔直,像九根蓄势待发的长枪。
“陈无咎,你以为靠几句废话就能唤醒残魂?天规之下,情谊不过是漏洞,而漏洞——”他猛地抬手,“该补!”
话音未落,九尾齐动,化作利刃直取我后心。
我根本来不及转身。
可就在那狐尾即将穿透我脊背的刹那,一道金光从侧方炸开。持国天王竟凭空抬手,掌心迸出一道符印,结结实实拍在空气里。那一瞬,空间像是被按了暂停,所有狐尾齐齐一顿。
然后——
偏了。
其中一条狐尾回旋倒卷,狠狠割在他自己右眼上!
琉璃瞳当场碎了一角,血混着黑雾喷出来。他踉跄后退,捂着眼嘶吼,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孩童的哭腔。
我盯着他伤口,忽然开口:“你不是想让我变成傀儡吗?可你自己……也被天规锁住了吧?”
他猛地抬头,那只完好的左眼里全是恨意,可右眼眶里露出的,却是缠绕如蛛网的金线——和持国天王脖颈上的伤疤里流淌的一模一样。
我笑了。
笑得有点欠揍。
然后我抬起手,把耳垂上的缺角铜钱摘了下来,放在掌心,轻轻一叩——咚、咚、咚。
三声。
和刚才敲地的节奏,分毫不差。
天地一瞬间安静了。
连风都不刮了。
夜无痕浑身一震,嘴角溢出一道血线,右眼金线剧烈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炸开了。
他瞪着我,声音发抖:“你……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把铜钱重新挂回去,顺手挠了挠耳朵,“你忘了?当年师父教我们暗号的时候,你也在场。只不过你后来把自己切成碎片,把记忆当糖豆分着吃,早把这事儿扔进忘川了吧?”
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烧穿。
我也不急,拍拍衣服:“说真的,你这造型挺唬人,银发红铃,疯癫书生范儿拿捏得死死的。可你每次动手,节奏都乱。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完整的‘人’。你是被天规嚼过又吐出来的渣滓,是规则的排泄物。”
他喘着粗气,指甲抠进眼眶,想把那根金线拔出来。
“你闭嘴!”
“我不闭嘴。”我往前走了一步,“你听着——你想要我变成没有情感的剑傀?行啊。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失控的,从来不是叛逆的剑主,而是那些死守规矩、忘了自己是谁的看门狗?”
他瞳孔猛缩。
我继续:“你和他,都被同一根线拴着。一个拼命执行,一个拼命反抗,结果呢?都在圈里打转。可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我指了指持国天王,又指了指他。
“你们俩,本来是一个人劈出来的两半。”
话音刚落,持国天王突然抬起头。
他眼神清明了一瞬,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师尊。”
夜无痕脸色骤变,猛地甩袖,整个人向后暴退三丈,跌入裂缝深处。
可就在他消失前,我清楚看到——他右眼碎裂处,那根金线,竟然和持国天王脖颈的伤疤,在空中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共鸣。
我站着没动。
风又吹了起来,卷着灰烬在脚边打转。桃酥还在怀里,温热未散。账本贴在腰侧,没再写字,也没再提醒。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锈剑。
它还是没光,也没响。
可我知道,它听得见。
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持国天王的肩膀。
“师兄,斧头不要了?回头我当铺记你一笔失物招领。”
他没回答,只是缓缓抬头,望向那道仍未闭合的时空裂隙。
金血顺着铠甲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映出我模糊的脸。
我咧嘴一笑,把剑扛上肩。
“走,咱哥俩还没喝过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