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畀心:粤语诗中的存在论与母性叙事重构
——以树科《唔喺阿妈身边时》为中心的诗学探析
文\/元诗
【引言】
粤语诗歌作为汉语诗学的地方性实践,始终在标准语与方言的张力中构建独特的审美空间。树科发表于《诗国行》的《将心畀心》(副题“唔喺阿妈身边时”),通过粤语口语的肌理与存在主义式的母子关系叩问,实现了对传统母性颂歌的祛魅与重构。这首诗在音韵的在地性与情感的普遍性之间建立辩证关系,恰如黄仲则“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孤寂,却以岭南语言景观赋予新的现代性诠释。
【一、方言的诗学转译与存在困境】
“阿妈,阿妈,阿妈佢\/经已噈似冇咗手脚咯”——开篇的呼语重复与粤语虚词“噈似”(意为“就好像”)构成情感的双重锚点。这种对方言语气词的诗化运用,令人联想到白居易“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的口语化叙事,但树科通过“冇咗手脚”的躯体隐喻,将母爱神话解构为具身化的脆弱存在。老去的母亲从庇护者变为被凝视者,语言能力丧失(“讲唔到嘢”)与视觉隔阂(“睇唔到我哋成日”)形成海德格尔所称的“被抛状态”,子女的缺席则加剧了这种存在性孤独。
护士喂食时“摇起,佢坐坐”的机械动作,与“林荫道晒晒”的自然意象并置,暗合陶渊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生命流逝感。但粤语叠词“晒晒”既指向阳光的物理照耀,更隐喻着衰老被暴露于公共视野的窘迫——“晒晒佢嘅迟钝”中的“晒”字,在粤语语境中兼具“炫耀”与“曝晒”的双关,使母亲的病体成为被观看的客体,颠覆了传统孝道叙事中“慈母倚门情”的浪漫化想象。
【二、时间性的断裂与记忆考古】
诗人通过“苏虾仔”(婴儿)与“童车期”的童年回溯,构建了双向的时间裂隙:“我哋”的婴儿期与母亲的暮年期形成镜像对照。这种代际时间的互文令人想起李商隐“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的时空错位感,但树科以粤语特有的“心思思”(念念不忘)一词发起伦理诘问:当子女曾是全面依赖母亲的婴儿时,是否曾以同等细腻体察母亲的心绪?
“喺一齐咗,又相睇心泣”这句结语,在粤语语法中具有多重解译空间:“相睇”既可作“相互凝视”,亦含“相亲”(传统婚俗用语)的谐音双关;“心泣”较之普通话“哭泣”更强调无声的内在悲鸣。这种语言的多义性揭示出亲情关系的本质困境:物理空间的“在一起”未必导向心灵的相互照见,正如《诗经·蓼莪》所言“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但树科并未沉溺于道德自责,而是通过方言的暧昧性,呈现了人类永远无法完全共情他者的存在论局限。
【三、声律节奏与情感架构】
全诗采用粤语九声调值营造音乐性:平仄交替如“手脚咯”(仄仄仄)与“眼光”(仄平)形成声调塌陷,模拟机能衰退的节奏感;重复出现的双唇音“妈”(maa1)与齿龈音“晒”(saai3)构成音韵上的母子对话结构。这种声律设计暗合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所言“声画妍蚩,寄在吟咏”,但树科创新性地以粤语入声字(如“噈”“咗”)制造急促顿挫,映射呼吸机般的生命节律。
诗句的断裂性缝合了现代主义诗学与岭南语言传统。“护士喂食会摇起”的无主语句式,与“推推佢喺林荫道”的兼语结构,既保留粤语语法特征,又接近庞德意象派的“直接处理事物”原则。这种语言策略使护理场景获得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拒绝将衰老情感美学化。
【结语】
《将心畀心》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它超越了方言诗作为文化保育工具的局限,进入存在论的诗学探索。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与声调系统,构建了关于照料、记忆与伦理的当代寓言。诗中未直接引用的“将心畀心”(粤谚:以心换心),恰恰通过缺席的标题形成德里达意义上的“延异”效果——真正的共情永远处于延迟与未能完全抵达的状态。这种对方言诗性的哲学开拓,令我们想起巴赫金所言:“方言在文学中不是封闭的系统,而是通向更广阔人类理解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