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领南境的北方,阿基洛山脉的东段,此时秋雨连绵不绝,像风神漫不经心泼下的污水,淋在锈迹斑驳的铁甲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在敲打着死亡的前奏。
冰冷的湿气透过褴褛的衣衫和磨损的甲片缝隙,如附骨之蛆,钻入骨髓深处。长长的队列如同沉默的森林,在灰暗天幕下延伸,只有雨水顺着铁盔边缘滴落的声音,单调地重复。每一张掩藏在头盔阴影下的脸都浸透了泥水,表情被冻得僵硬麻木,眼窝深陷,空洞地等待对面的总攻号角。
“这该死的雨,还有这该死的泥……”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队列深处响起,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们像田里的萝卜,等着被拔出来剁碎吗?”
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干咳,像破旧风箱在拉动:“骨头在发霉……这仗还没打,人就先烂了。”
“都给我闭嘴~!”
眼神阴狠的中队长对着传出声音的方向在咆哮。
可就在这泥泞和忍耐构成的沉重长列之后,却突兀地升起一片色彩斑斓的浮岛。
巨大的油布雨棚如同盛装的菌伞,在雨中撑开一片干燥的“乐土”,隔绝了天穹的泪水。
数十面金线缝制的金色狮子纹章旗帜,高高排列在帷幔四周。二十多位贵族领主汇聚于此,俨然将战场前沿当成了自家城堡的宴会厅。
南境大公莫克利.伊恩.派拉蒙正举起银杯,盛着深红如血的葡萄酒,在一众贵族中交杯换盏。
熏香炉里昂贵的南方香料在潮湿空气中倔强地燃烧,弥散出甜腻的暖香,与棚外泥泞和铁锈的冰冷气息格格不入。铺着厚实绒毯的地面隔绝了泥泞,仿佛踏在云端。仿佛眼前并非两军对峙的杀场,而是某次轻松愉快的秋日围猎聚会。
“我受够了!”
穿着紫貂皮镶边厚绒外套的青山城伯爵霍金斯.汤姆莱尔猛地放下银杯,杯底撞击矮几,发出脆响,深红的酒液溅出,落在洁白的亚麻桌布上,转为刺眼的污渍。
他肥胖的脸颊因不耐而涨红,“十天了啊,整整十天,我们在这里空耗?这该死的天气,还有这没完,不能再等,对方不动,我们就主动出击,不能再拖了!”
“说得对极了,霍金斯伯爵”
旁边瘦高的兴业城伯爵立刻附和站起:“瞧瞧对面那些破铜烂铁,我敢打赌,只要我们的骑士发起一次像样的冲锋,一个钟头……不,半个钟头就能解决战斗!可我们却在这里……”
他夸张地耸耸肩,瞥了一眼棚外连绵的雨幕,“淋着这见鬼的雨,陪着西境那帮兔子干耗!真是令人费解!”
抱怨如同瘟疫,迅速在温暖奢华的雨棚下蔓延开来。
“我的新靴子!看看这该死的泥点!全毁了!”
出海口的依利维尔侯爵指着自己镶着宝石的靴尖,气急败坏。
“还有酒!这酒温得不够!”
有人挑剔地摇晃着酒杯,立刻有侍童诚惶诚恐地捧着暖酒的小银壶上前。
“听说是那个老狐狸提拉德的主意?哼,他总是那么谨慎过头!”
不满的矛头开始转向。
“谨慎?我看是懦弱!或者……干脆就是存心要我们在泥地里出丑!”
怨毒的低语在香气和暖意中流淌。
斜靠在高背华椅上的大公莫克利,似在神游天外,只是专注的盯着手中摇晃的银杯发呆。
雨棚内,抱怨声、酒杯碰撞声、侍从匆忙的脚步声、贵妇们压低的嬉笑声……混合成一片嘈杂的嗡嗡背景音。仆人们端着银盘,在衣香鬓影间无声穿梭,为那些抱怨的嘴巴及时送上温热的酒浆和精巧的点心,用最谦卑的姿态抚慰可能升腾的怒火。
“哦,大人,恕我冒昧,请原谅我的唠叨,您的身体实在不宜再喝这么多酒。”
宫廷御医卢克出声制止大公。
“谢谢你的关心,我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喝这点没事。”
卢克还要再说,却被大公抬手制止。
莫克利举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神冰冷锐利,令人心悸,仿佛能洞穿人心最幽暗的角落。虽然少有大的波动,却总带着沉静的审视,其鼻梁高挺,鼻尖微微下勾,配合高耸如嶙峋的颧骨,长期殚精竭虑的精悍,无需开口,无需怒目,当他扫视全场,便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既然都不愿等待,自可放手一搏,我从未阻拦在座的勇武,明日若是放晴,希望大家能像今日一样无畏,少点抱怨,给我冲锋在前,击溃你们口中的那堆破铜烂铁。”
棚中刚还抱怨的声浪,此时都诡异的异常安静。
“西境那个老年痴呆,也不知在搞什么花样,率两万人来找我问罪,是风神给他托梦?儿子死了,非赖我身上?这开战的理由太过无耻!真不知亚尔霍迪兰斯在想什么?”
大公长子莫尔洛不忿的补充道:“这么拙劣的手法,一个连我们都不清楚底细的男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太看轻我南境的贵族,即使近年来,边境税赋,领地纠纷,继承归属等问题,我南境不至于做暗杀的蠢事。”
“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我们模糊的态度,借此事逼我们表明立场,是否支持三王子,这是让我们选边站队的节奏!”
雨棚的帷幔被一把掀开,大公的次子莫尔蒙和阵前指挥提拉德子爵,双双步入大厅,二人鹰视狼顾扫遍全场。
“他们兴师问罪,若是要打何必拖到现在?刚刚阵前,双方除了互相弓射,限制距离外,最忙碌的也就敌我斥候,互相摩擦博弈,死伤点人而已,无伤大雅。可能雨势过大,他们已经撤兵,往洛环渡隘口退了。”
莫尔蒙从容取下头盔,甩头整理湿漉漉的金色长发,其继承了父亲刀削的轮廓,高挺的鼻梁,一双剑眉星目,身形甚是伟岸,妥妥古典美男,吸引场间无数聚焦。
七八位侍女从旁协助,给二人宽衣卸甲,擦拭水渍。
坐在大公身旁的长子莫尔洛,面带微笑,眼神清澈,注视自己的弟弟关心道:“这军中,每日就你们最是辛苦,这阵前阵后的,别太累着身体,这秋雨渐凉,别寒到骨子里,小心年纪大了,有得你好受!”
莫尔蒙回以微笑却道:“问题我刚刚可是听到有人说提拉德子爵是只老狐狸,说他每日在消极怠战,行事保守,不愿主动出击,我们在军中瞎折腾?似乎各位都非常不满?”
说完,他顺势淡定环视一圈在座众人。现场陷入安静,只有几个贵族间的眼神传递,依利维尔的侯爵伯巴斯显然不愿忍让,直言道:“孩子,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是好玩吗?不说这里集结的一万八千士兵。自己从南境出海口一路艰难北上,带着三千军队,光后勤补给就不下千人,这么多张口,人吃马嚼的,你让我耗多久?大家谁愿意这样消耗和忍耐?”
侯爵伯巴斯的牵头,又引出数位贵族的齐声不满和抱怨。
大公莫克利不愿激化矛盾,召唤随身传侍主管冯德莱恩道:“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至于战事动向,我希望大家今天考虑清楚,明天来这里再做定夺。”
提拉德子爵弯腰行礼,瞟眼望向莫尔蒙,歪头一个无奈的轻笑,众贵族齐齐起身送别,数位贵族这才悻悻离去,青山城伯爵霍金斯临出门雨棚却面带不屑,冷笑瞪了一眼提拉德,后者无辜,微笑回应一个礼貌的送别礼,完全无视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