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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杯热水,成了横亘在陈圆圆与林渊之间的一道无形界碑。
界碑的一侧,是后巷里那个将人心碾碎成泥、谈笑间定人生死的魔神;另一侧,是茶馆幽光下这个递来一杯热水、眼神平静温和的年轻男子。
两个身影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叠、撕扯,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她捧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指尖的暖意顺着经络缓缓上行,却驱不散心头那股巨大的荒谬与寒意。她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惊吓,在他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提。他关心的,可能只是一个即将派上用场的“物件”,是否还能保持完好。
“我……”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干涩发紧。道谢?质问?还是求饶?似乎都不对。
林渊没有逼她,只是自顾自地坐回主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如同更夫报时般的声响。这声音不大,却让屋子里那份令人窒息的静谧,变得有了节奏。
“你不必懂我是谁,也不必懂我要做什么。”
许久,林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件任人赠予的礼物。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谁也夺不走。”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事实。没有安慰,没有许诺,却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能撼动人心。
陈圆圆的心猛地一颤。
“不是礼物……”
这四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霾。自被田弘遇献入宫中,再到如今被当成笼络吴三桂的筹码,她早已习惯了自己作为“礼物”的身份。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件礼物看起来更精致、更取悦于人,从而换取一个不那么悲惨的下场。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她不是礼物。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林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清俊的脸庞显得明暗不定,愈发深不可测。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从一个牢笼,掉进了另一个更深、更神秘的牢笼。但这个新的牢笼,似乎……给了她一丝作为“人”的错觉。
……
就在南城这家不起眼的茶馆里,命运的丝线被悄然拨动时,京城的另一头,位于东城的平西伯府,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这里是吴三桂之父,辽东总兵吴襄在京的府邸。
一间陈设奢华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涎香的馥郁气息。吴襄的心腹管家,吴安,正陪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喝茶。
这名百户姓周,是钱彪的直属下级,平日里最擅长溜须拍马,也是吴家安插在锦衣卫里的一个眼线。
“周百户,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吴安端起茶碗,用碗盖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吴管家放心。”周百户连忙欠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钱千户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路线我也看过了,都是官道,一路都有卫所驿站,稳妥得很。我还特意嘱咐了钱千户,让他多派些机灵的弟兄,务必将陈姑娘安安稳稳地送到伯爷跟前。”
“嗯。”吴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碗,“钱彪这个人,贪是贪了点,但还算识时务。你多盯着点,别让他路上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百户连连点头,“他哪有那个胆子。这可是皇爷的恩典,也是咱们伯爷天大的面子,他敢出纰漏,不用伯爷动手,锦衣卫的诏狱就能让他脱层皮。”
吴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个声名狼藉的歌妓罢了,还真当是什么金枝玉叶了。若不是自家少爷在关外屡立战功,又手握重兵,皇爷怎会舍得下这般“恩典”?说到底,这不过是朝廷与军阀之间的一场交易,陈圆圆,就是那交易的添头。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京城这光景,不太平。”吴安慢悠悠地说,“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指不定谁就想在背后捅咱们吴家一刀。小心无大错。”
“管家说的是。”周百户立刻附和,“我已经安排了几个咱们自己的人,混进护送的队伍里。明面上是帮忙,实际上是看着他们。一路上,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传回来。”
“如此甚好。”吴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轻轻推到周百户面前。
“这点茶水钱,周百户拿着。等事情办妥了,少爷那边,少不了你的好处。”
周百户看到银票,眼睛都直了,连忙起身,双手接过,点头哈腰地说道:“谢吴管家赏!您放心,这事儿,保证万无一失!”
他并不知道,他口中那个“贪婪但识时务”的钱千户,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一夜。
钱彪回到自己位于北城的宅子时,天已经快到四更了。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门的,守夜的家丁看到他浑身湿透、满身污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自家老爷掉进了粪坑。
钱彪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浴室,在冰冷的井水里反复冲刷了十几遍,直到皮肤都搓得通红,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羞辱感,似乎才稍稍减退了一些。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书房里,面前点着一盏孤灯。
他没有睡意,也不敢睡。
一闭上眼,就是后巷里那个年轻人的脸。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那副将他所有罪状娓娓道来的淡漠神情,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
他想不通,对方到底是谁?是东厂的番子?还是某个政敌派来的死士?
可无论是谁,都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们只会将自己的罪证呈给皇帝,然后看着自己被抄家灭族。
而这个年轻人,却给了他一条“活路”。一条当狗的活路。
钱彪的脸上肌肉抽搐,恐惧、愤怒、不甘、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表情扭曲得如同恶鬼。
许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的挣扎渐渐被一片死灰般的麻木所取代。
他没得选。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开始写画。他要为明天的“大戏”设计路线,设计“遇袭”的地点,还要挑选合适的“群众演员”。
他提笔,在护送队伍的名单上,划掉了几个平日里精明能干的手下,换上了几个出了名好吃懒做、遇事只会抱头鼠窜的草包。
他又在地图上,将原本平坦宽阔的官道,稍微偏移了一些,绕进了一段靠近西山、林深路僻的地段。他特意在旁边标注:此路段可节省半个时辰路程。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自己亲手布下的“漏洞”,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他知道,从明天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成为别人笔下的一个笑话,一场闹剧。
……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小六子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茶馆。
他一脸兴奋,压低了声音,像是在献宝一样对林渊汇报。
“林哥,妥了!人我找好了!”
“哦?什么人?”林渊一夜未睡,精神却异常的好。
“嘿嘿,”小六子搓着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您猜怎么着?我没去找那些街面上混的泼皮,那帮人胆小如鼠,见着官差腿肚子都哆嗦,演不像。”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我去了趟城外的乱葬岗,那边有好几窝子从河南逃难过来的流民。我挑了十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看着就不是善茬的汉子。我跟他们说,明天陪我演场戏,不用真打,就是冲上去咋呼几声,吓唬吓唬人,事成之后,一人一个大白面馒头,外加一碗肉汤!”
“就这个?”林渊有些意外。
“就这个!”小六子一拍大腿,“林哥您是没瞧见,我一说有白面馒头,那帮人眼睛都红了,当场就给我跪下了,哭着喊着说别说演戏,就是让我当场要了他们的命都成!他们说,反正都是饿死,不如当个饱死鬼。”
说到这里,小六子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感慨。
林渊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惨状,但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远不如这般真实来得冲击。
一碗肉汤,一个馒头,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劫”朝廷的队伍,去冒杀头的风险。这世道,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陈圆圆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忽然觉得,自己被送给吴三桂的命运,与那些为一个馒头就能卖命的流民相比,似乎也……没那么特殊了。
在这即将倾覆的大厦之下,谁又不是蝼蚁呢?
“很好。”林渊收敛心神,对小六子点了点头,“让他们在哪儿等着?”
“就在西山那片杏子林,离官道不远,地方偏僻,我让他们天亮后就过去埋伏。家伙事儿我也准备了,就是些削尖了的木棍和几把生了锈的柴刀,看着吓人,其实屁用没有。”小六to子办事,倒是滴水不漏。
“告诉他们,戏要真,但人不能伤。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千户,让他多挨几下‘黑脚’,衣服多划几道口子,但不能见血。”林渊嘱咐道。
“明白!”
安排好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京城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市,即将从沉睡中苏醒,迎来它倒数生命中的又一天。
林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着远处皇城那朦胧的轮廓,眼神幽深。
各方势力,无论是在明还是在暗,都已如棋子般落在了棋盘的各个位置上。吴家的眼线,钱彪的配合,小六子的流寇,还有即将踏上未知旅途的陈圆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掌控着局面,或者在顺应着命运。
他们不知道,这张棋盘上,真正执棋的人,只有他一个。
林渊缓缓抬起手,仿佛要将这黎明前的京城握入掌中。
“该上路了。”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