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馆出来,夜风如刀,刮在脸上有些生疼。
马车在寂静的胡同里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噔”声,像是更夫在一下下敲着催命的梆子。林渊靠在车厢的软垫上,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他刚刚亲手点燃了一根引线,这根引线连着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桶上贴着“吴三桂”和“东厂”两个标签。他不知道这桶火药何时会炸,会炸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声响,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京城这潭本就浑浊的死水,将被他彻底搅动。
回到新赐的林府,门前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林府”二字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府内早已安静下来,白日里的喧嚣热闹仿佛一场幻梦,只剩下巡夜家丁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小六子一直没睡,在廊下等着。见林渊的马车回来,他立刻提着灯笼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将军,您回来了!夜宵已经备好了,就在书房里温着。”
“嗯。”林渊应了一声,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递给他,径直走向后院书房。
书房里,一盏烛台上的数支蜡烛烧得正旺,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小六子手脚麻利地将食盒里的几样精致小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端上桌。
林渊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小六子。”
“卑职在!”小六t子立刻站直了身体。
“今天来府里闹事的那几个京营将官,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小六子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为首的是京营游击李成栋,剩下几个参将、都司,叫什么,什么来头,卑职都一一记下了。将军,要不要找个机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不必。”林渊摆了摆手,“苍蝇嗡嗡叫虽然烦人,但也能提醒我们,这屋子里有腐肉。留着他们,还有用。”
小六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本子又收了回去。
林渊看着他,这个从自己还是个小旗官时就跟在身边的年轻人,如今也出落得愈发沉稳干练了。但林渊知道,这还不够。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单纯的传令兵或者大管家。
“坐吧。”林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小六子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依言坐下,只是屁股沾了半个椅面,腰杆挺得笔直。
“小六子,你觉得我们现在最缺什么?”林渊忽然问道。
小六子一愣,这个问题有些大,他想了想,试探着回答:“缺兵?缺粮?还是……缺一个更高的官职?”
林渊摇了摇头,他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面前的白纸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漆黑的墨点。
“我们缺眼睛,缺耳朵。”
他用笔尖点了点那个墨点,“我们现在,就像是站在这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是两眼一抹黑。钱彪是一只耳朵,能听到一些高处的风声。但那些藏在阴沟里的水声,藏在市井里的吵嚷声,藏在深宅大院里的窃窃私语声,我们全都听不见。”
“我们不知道王德化手下的番子,今晚在哪家酒馆喝酒,骂了谁;我们不知道兵部尚书的小妾,今天又收了谁的重礼;我们更不知道,城门口那个守城的小军官,因为家里老娘的药钱,正愁得想上吊。”
林渊每说一句,小六子的脸色就凝重一分。他原以为自家将军剿匪大胜,圣上赏识,已经站稳了脚跟,此刻才明白,他们不过是站在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上,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
“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要你在京城,给我织一张网。”林渊将毛笔重重放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小六子,“一张能网罗所有情报的网。我要这京城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和耳朵。”
小六子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个任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艰巨,也都要危险。
“将军,这……这事怕是不好办。”小六子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他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咱们锦衣卫虽然能监察百官,但那是北镇抚司的活儿,咱们没这个名义。而且东厂那帮人更是把情报看得比命还重,咱们要是伸手,怕是会跟他们撞上。”
“谁说要用锦衣卫的名义了?”林渊笑了笑,他从书案下的一个暗格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推到小六子面前。
“打开看看。”
小六子疑惑地打开箱盖,霎时间,满室烛光仿佛都被吸了进去。一箱子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晃得他眼睛发花。
“将军,这……”
“这里是五千两。”林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五文钱,“我给你钱,给你人。府里那些新买的下人,还有你在锦衣卫里信得过的弟兄,你都可以用。我不要你去查案,我要你去交朋友。”
“交朋友?”小六t子更糊涂了。
“去跟那些王公大臣府里的管家、马夫、厨子交朋友;去跟东厂、西厂那些底层番子、校尉交朋友;去跟酒楼的说书先生、澡堂子的搓澡师傅、八大胡同的龟公鸨母交朋友。”
林渊站起身,走到小六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收买不了的人心,只有不够分量的价钱。有的人贪财,你就给他银子;有的人好色,你就送他美人;有的人重义,你就帮他解决麻烦;有的人有软肋,你就把他的软肋攥在自己手里。”
“我要你用这些钱,在京城三教九流、各个角落,都安插上我们的‘朋友’。我不需要他们提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我只要他们能告诉我,今天谁去了谁家,谁在背后骂了谁,谁又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要的是无数条看似无用的小溪,最终汇聚到我这里,成为一条能看清全局的大河。”
小六子听得心神激荡,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自己为中心,朝着整个京城铺开。这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更让他感到血脉偾张。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顾虑:“将军,钱能收买人,也能招来祸。万一有人拿了咱们的钱,转头就把咱们卖给了东厂,那该如何是好?”
“问得好。”林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所以,这第二步,就是筛选。你要学会看人。那些贪得无厌、首鼠两端的人,给点小钱,听点闲话就够了,绝不能委以重任。我们要找的,是那些有‘需求’,并且能被我们‘控制’的人。”
他掰着手指,给小六子分析道:“比如,一个急需钱给老娘治病的孝子,你帮了他,他会感念你的恩情;一个被上司欺压、怀才不遇的小吏,你许他一个前程,他会为你卖命;一个掌握着秘密却被人追杀的逃犯,你救了他,他就成了你最忠诚的狗。”
“恩威并施,萝卜加大棒。你要让他们明白,跟着我们,有肉吃,有汤喝,背叛我们,会比死还难受。这个度,你自己去把握。”
小六子站起身,他没有再问,眼神中的迷茫和顾虑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锐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对着林渊,郑重地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放心!卑职就算把这条命搭进去,也一定为您织好这张网!”
林渊扶起他,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决心的脸,心中很是满意。
他缓缓踱回书案后,重新拿起那支笔,在刚才那个墨点的旁边,又画了一个圈,将墨点圈在了里面。
“钱彪,是我们在明面上的一杆长枪,负责冲锋陷阵,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而你,小六子,从今天起,就是我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
林渊抬起头,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这京城之下涌动的暗流。
“一把……无声无息,不见光亮的匕首。记住,你的存在,只有你我知道。必要的时候,就连我,都会假装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