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吧‘幽灵’。”
那只布满了老茧和污泥的、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依旧悬停在林枫的面前。
林枫吊在窨井的边缘。冰冷的、混杂着爆炸烟尘的河水正从他残破的身体上疯狂流过。他那只仅存的右臂因为承受了全部的重量和那惊天一跃的爆发,肌肉早已撕裂,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没有去看那只手。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盘尼西林的药效和无边的愤怒而显得异常明亮。他死死地穿透了黑暗,望向了那条被爆炸水浪吞噬的、漆黑的“黑龙口”主干道。
“柱子……”
他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沙哑的、如同被鲜血浸泡过的字。
那个为首的劳工,那个自称“老K”的东北大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他随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老K的声音冰冷而粗砺,“被冲走了。死定了。”
“不!!”林枫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他猛地扭转身体试图去看清那片黑暗。那股剧烈的动作几乎让他从湿滑的井口边缘脱手坠落!
“你他妈想死?!”老K的眼神猛地一寒!他不再等待。那只铁钳般的大手闪电般探下,一把抓住了林枫那条还在流血的右臂!
“呃啊啊啊!!”
那粗暴的抓握瞬间牵动了林枫身上所有的伤口!剧痛如同海啸般袭来!
“哑巴!拉!”
老K一声爆喝。
那个一直沉默的、如同影子般的劳工立刻上前。两人合力,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破烂的麻袋,将林枫那一百六十斤的、残破不堪的身体,从那地狱般的窨井中狠狠地拖拽了上来!
“噗通!”
林枫重重摔在了冰冷的、铺满了肮脏积水的石板路上。
“哐当——!!!”
老K没有丝毫停顿。他用那只穿着破烂胶鞋的脚猛地一勾,将那沉重的窨井盖重新拉回了原位!
一声巨响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寂静的死巷中传出老远。
“妈的!动静太大了!”老K低声咒骂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哑巴,背上他!快!!”
“不……”林枫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那截断了的左腿在坚硬的石板上拖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他没有去管自己的伤势,而是用那只颤抖的右臂死死抓住了老K的脚踝!
“放我……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的偏执!
“我去找他!”
“找他?!”老K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脚狠狠踢开了林枫的手!
“啊!”林枫的手臂撞在墙上,又是一阵剧痛!
“你他妈疯了?!”老K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比日军的刺刀更冷。“为了一个死人赔上你自己?!你以为你现在这条命还是你自己的?!”
“他是我兄弟!!”林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咆哮着!
“‘幽灵’没有兄弟!!”老K的咆哮比他更响亮更冰冷!“‘幽灵’只有任务!!”
“你……说什么?”林枫猛地一愣。
“我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活下去!”老K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地瞪着林枫,“你以为你活下来是靠运气吗?!”
“踏……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军靴脚步声,伴随着日语的呵斥猛地从巷口传来!
“该死!鬼子来了!!”老K的脸色猛地一变!他不再废话,对着哑巴猛地一挥手!
哑巴点点头,上前一步。他无视了林枫那微弱的抵抗,一把将他如同抓小鸡般甩到了自己那瘦弱却又坚实无比的后背上!
“放开我……沈月……柱子……”林枫的意识在剧痛、高烧和无边悲痛的冲击下再一次开始模糊!他那仅存的右臂无力地捶打着哑巴的后背!
“吵死了!”老K低骂一句。他没有走向巷口,而是一把推开了旁边一堵看似坚实的土墙!
“轰隆……”
土墙之后竟然是一个黑洞洞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地道!
“你再叫,”老K回头,冰冷地看了一眼那已经快要昏迷的林枫,“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
这不是下水道。
这里没有冰冷的河水和那刺鼻的恶臭。
这里干燥、压抑,充满了泥土芬芳和汗酸味。
这是一条地道。一条由无数的“幽灵”,用最原始的工具,在这座“人圈”的地基之下硬生生挖出来的、庞大的地下交通网!
哑巴背着林枫行走如风。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仿佛背上的不是一个一百六十斤的男人,而是一捆棉花。
林枫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支盘尼西林的药效正在被那恐怖的伤势和新一轮的感染迅速吞噬。他那滚烫的身体隔着哑巴单薄的衣服都能感觉到那骇人的温度。
“妈的……烫得能烙饼了……”
老K在前面带路。他提着一盏比佐藤那盏马灯更加昏暗的油灯。
七拐八绕。他们仿佛在一座地下的迷宫中穿行。
终于,老K在一扇由木板和麻袋组成的“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他推开了门。
那是一个不到五平米的、极其矮小的地窖。一盏豆大的油灯在桌子上跳动着。
地窖里堆满了麻袋。有的装着发霉的土豆,有的装着黑色的煤块。
而在角落里,那堆最干净的干草堆上……
“老五?!”
老K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那个本应在医疗所执行“b计划”的、那个发疯的劳工老五!
“咳……咳咳……”
老五正蜷缩在那里!他胸口那个被日本医生缝合了一半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和脓水流淌了一地!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你……你他妈的……怎么回来了?!”老K疯了一般扑了上去,“你不是应该在医疗所吸引火力吗?!”
“咳……咳……”老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老K,又看到了那个被哑巴从背上放下来的、半死不活的林枫。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
“头儿……”
“他……他拿到了……”
“那个女人……”
“拿到药了……”
“我看到了……”
“我就……回来了……”
“你这个蠢货!!”老K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一把抓住了老五的衣领!
“你暴露了!!你把鬼子引到这里来了!!”
“没……没有……”老五艰难地摇着头,“我是……从‘死人沟’……爬回来的……”
“我在他们的尸体堆里……装死了,一个小时……”
“我没暴露……”
“头儿……我,是不是……是不是干得还不错?”
“你……”老K那张如同花岗岩般的脸上肌肉在剧烈抽搐。他想骂人。但他骂不出来。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不错。”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你他妈的……干得很好。”
“嘿……嘿嘿……”老五笑了。那是他此生最灿烂的笑容。
“头儿……”
“我冷……”
“我知道。”老K抓起身旁一床破烂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狠狠盖在了老五的身上。
“睡……睡一觉……就好了……”
“不……”老五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我怕……我怕睡着了……就醒不来了……”
“俺还想……回家……”
“回……东北……”
“吃那个……猪肉……炖粉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不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
老K猛地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林枫的面前。
此刻,林枫也被那致命的寒战折磨得再次苏醒过来。他的牙齿在疯狂地打架。他听到了老K和老五的对话。
“你……”林枫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如同土匪般的东北汉子,“你是谁?”
“我叫老K。我是‘幽灵’的头儿。”
老K没有废话。他一把撕开了林枫那早已被鲜血和河水浸透的衣服!
“啊——!!”
那黏连着血肉的绷带被他粗暴地扯下!林枫再一次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妈的……”
当老K看到林枫那个已经彻底溃烂、发黑、流着黄绿色脓液的断腿伤口时,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影子”,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疯子佐藤……”
“他他妈的是在救你……还是在养‘蛊’?!”
“他给你注射了盘尼西林……却又把你丢在那咱地方!!”
“他是想看看你这条‘龙’,到底能不能在这个‘蛊’里……活下来!!”
“别废话……”林枫咬着牙,他的意识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疯狂摇摆,“沈月……她……”
“她死了。”
老K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我亲眼看到。”
“她为了掩护你们逃走。”
“她抱起了那挺机枪……”
“不……不对……”林枫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没有枪……”
“她把机枪扔下去了……”
“她用身体堵住了门……”
“她被乱枪打死了。”
“……”
林枫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双刚刚才燃起火焰的眼睛,瞬间熄灭了。
“她……”
“她用石头……”
“冲向了机枪……”
“呵……”
“呵呵呵……”
林枫笑了。他笑得比老五还要惨淡。
“真是……她啊……”
“真是,我的……沈月……”
“她是英雄。”老K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敬意。
“但英雄都该死。”
他猛地从墙角一个隐藏的木箱里,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他将一瓶刺鼻的、高浓度的酒精,狠狠淋在了林枫那血肉模糊的断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枫那本已死寂的身体再一次猛地弹起!
“忍着!!”老K用他那如同铁钳般的左手死死按住了他!
“你那条命是她用尊严和生命换回来的!!”
“是那个劳工用命抢回来的!!”
“是那个独臂的废物用五脏六腑换回来的!!”
“你他妈的现在没资格死!!”
老K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团疯狂的鬼火,死死瞪着林枫!
“你他妈的也没资格去报仇!!”
“你这条命现在不是你的!!”
“是‘幽灵’的!!”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把烧红的、用来给牲口烙印的……烙铁!
“!!!”
林枫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你要……”
“你的腿烂了。”老K的声音平静而残酷,“盘尼西林救不了烂肉。”
“我没有手术刀。”
“我也没b有那个女人的‘手艺’。”
“我只有这个。”
他举起了那块烧得“滋滋”作响的通红烙铁!
“老五需要磺胺。”
“你需要火。”
“‘幽灵’的规矩……”
“想要活下去……”
“就得先死一次。”
“来吧。”
林枫看着那块即将毁灭他所有痛苦的烙铁。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只有那无边的麻木和那比这地窖更深的……黑暗。
“沈月……”
“等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滋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肉烧焦的味道,瞬间充满了这个狭小的、压抑的、位于地狱最深处的……
“人圈”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