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香港。夜色如泼墨般浸透维多利亚港,日军临时指挥部所在的汇丰银行大楼顶层,杉田大佐的办公室却亮着不合时宜的灯火。空气中弥漫着旧报纸焚烧的焦糊味、陈年威士忌的醇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终局将至的腐朽气息。
杉田褪去了挺括的军装外套,只着白衬衫,领口松散地解开。他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略显凌乱,眼底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亮。他坐在红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军事地图,而是一本边缘磨损的《棋经十三篇》,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以围棋术语伪装的观测记录。
武藤,他头也不抬地对肃立在门口的年轻副官说,声音因连日熬夜而沙哑,去把昭和十三年至今,所有关于异常天文现象的观测报告,还有......军部科学局那份《全球地磁扰动分析》的密级副本取来。
武藤少尉身体微微一僵,脸上写满不解与忧虑:大佐,东京特使明日就要抵达,我们是否应该先准备......
执行命令。杉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中弃子争先四个字。当武藤转身离去时,他忽然低声补充,像是自语又像是解释:有些棋,必须在裁判介入前下完。
武藤抱来厚重的文件箱时,发现杉田正在焚烧一沓照片——那是他年轻时在柏林军事学院与犹太裔天文学家沃尔夫的合影。火焰舔舐着旧日笑容,灰烬如黑蝶飞舞。
您这是......?武藤喉头发紧。
垃圾总要及时清理。杉田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张照片投入铜制火盆,火光在他瞳孔中跳动,就像那些注定要成为弃子的棋子。他忽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武藤,你读过《史记·淮阴侯列传》吗?
......读过一些。
『飞鸟尽,良弓藏』。杉田轻轻敲打着《棋经十三篇》,但若飞鸟未尽,弓已自毁,又当如何?
武藤感到脊背发凉。他看着杉田将天文报告中的数据以围棋坐标加密,在棋谱空白处标注出令人心惊的规律:太阳黑子异常活动周期与创世纪预测的大清洗时间点高度吻合;地磁偏角数据暗示着某种全球性能量场的存在。
原来如此......杉田突然轻笑,将一份标注的档案推给武藤,看看这个,帝国科学院三年前就预测到地磁逆转可能引发生物大灭绝。而创世纪,不过是想抢在自然选择之前,扮演上帝。
子夜时分,杉田开始系统销毁文件。他并非杂乱无章地焚烧,而是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将不同颜色的档案分类投入火盆:蓝色封皮的军事部署化作青烟,红色封皮的人员档案卷曲焦黑,唯独那些以围棋密码记录的研究笔记,被他小心地保留下来。
大佐!武藤终于按捺不住,按住他伸向最后一份密码本的手,这是帝国最高机密!您不能......
机密?杉田猛地抽回手,眼神癫狂而清醒,武藤,你告诉我,当整个棋局都是个骗局时,遵守棋规还有什么意义?他指着窗外黑沉沉的香港岛,我们以为在参与一场圣战,实则不过是被更庞大的阴谋当作清道夫!
他撕开密码本的羊皮封面,露出内页以隐形墨水绘制的星图: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创世纪早在五十年前就推算出今天的一切!他们需要的不是胜利者,而是帮他们扫清障碍的......清道夫。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页密码本,奇异的香气弥漫房间。杉田剧烈咳嗽着,往威士忌里扔进两块冰,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拿棋来。杉田突然命令。
武藤茫然取来围棋。杉田执黑先行,在棋盘上复现刚才焚毁的密码——第17手对应智利阿塔卡马沙漠的天文台,第34手指向西藏冈仁波齐的磁极异常区......当第189手落下时,整个棋盘赫然呈现北斗七星环绕北极星的图案。
记住这个棋局。杉田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等我死后,把棋谱交给......能看懂的人。
您怎么会......武藤的声音在颤抖。
杉田从抽屉取出一枚蜡丸:东京特使的飞机在台湾海峡遭遇机械故障,这是三小时前接到的密电。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看,清理故障零件的效率总是这么高。
他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旋动密码。柜门开启的瞬间,武藤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京都大学天文学部制服,以及一张泛黄的亲子绘马。
我儿子......如果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杉田轻抚绘马上模糊的字迹,他母亲带他回娘家那天,长崎的太阳特别刺眼。
武藤怔在原地,看着杉田将围棋谱塞进绘马,一起放入贴身的暗袋。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上司,此刻背影佝偻得像任何一个失去一切的父亲。
凌晨三点,焚毁工作进入尾声。杉田突然开始用德语背诵《浮士德》诗句,声音在空旷的办公楼里回荡:『我已向恶魔出卖灵魂,如今却想赎回契约定下的时光......』
他转向武藤,眼神清明如洗:知道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在南京拒绝执行那道命令时的眼神......和我儿子小时候摔碎花瓶后一模一样。
武藤跌坐在椅子上,所有被压抑的记忆汹涌而来。他看着杉田将最后几份文件投入火盆,火焰映照着他大理石般的侧脸,仿佛古希腊悲剧里知晓命运的国王。
走吧。杉田背对火盆,望向维多利亚港的夜空,趁天亮前离开香港,带着棋谱去澳门找莫里森神父。就说......『卖星星的人付不起赎金了』。
可是您......
《道德经》说得好:『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杉田整理好领口,将军帽端端正正戴回头上,我的使命即将终结,而你的才刚刚开始。
当武藤抱着藏有棋谱的公文包踉跄离去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杉田挺直如松的背影,他正对着初升的启明星举起威士忌酒杯,像在致敬,又像在诀别。
黛在桂北苗寨突然惊醒,怀中的玄武令灼热如炭。她推开窗,看见东南方的天际红光隐现,一颗流星划过苍穹坠向海平面。
与此同时,澳门教堂的莫里森神父被急促的门铃惊醒。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份用血写着星坠香江的棋谱静静躺在石阶上。
而香港的日军指挥部里,东京特使推开杉田办公室的大门,只见灰烬尚温的铜盆,喝剩的威士忌,以及办公桌上精心摆放的南部手枪——弹匣完好,一粒子弹不少。
密码本焚毁之夜,有人以身作炬,在黎明前点燃了最后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