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二月五日,桂北连绵的群山在晨曦中显露出墨绿色的轮廓,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黛——或者现在该称呼她为“阿秀”,这个在路引上墨迹未干的新名字——正艰难地跋涉在一条被晨露打得湿滑的山道上。她身上那套靛蓝色土布衣裤早已被荆棘刮出数道口子,露出下面结着薄痂的划痕。每吸一口气,肺部都火辣辣地疼,山间稀薄的空气和连日的疲惫像两块巨石压在胸口。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用破布勉强缠裹的脚底传来钻心的刺痛。她从澳门带来的干粮已在两天前耗尽,此刻全凭意志力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向前挪动。
这是她进入广西苗疆腹地的第四天。与澳门那种隐藏在市井喧嚣中的危机不同,这里的危险是原始而直接的——陡峭的悬崖、密林中可能存在的毒虫猛兽、变幻莫测的天气,以及更可怕的、对陌生外来者根深蒂固的戒备。她不再是那个在书斋中解读古籍、在密室里破解密码的陈黛,她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山民一样,与这片土地搏斗,学习它的规则,祈求它的接纳。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才勉强没有栽倒。胃里空得发慌,眼前阵阵发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走到地图上标注的那个、据说与古老星图传承有关的苗寨。她怀疑“账房”的计算是否出了错,将她派往这条绝路。更深的怀疑指向自身:离开熟悉的战场,抛弃擅长的技能,像个原始人一样在这蛮荒中挣扎,这真的是“守夜人”该做的事吗?这真的能守护什么文明火种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中的句子莫名浮上心头,却更添悲凉。她的“忧”与“求”,在这片沉默的群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就在她几乎要被疲惫和怀疑吞噬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倚靠的那棵大树的树干。那里,在一片斑驳的苔藓和裂纹间,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与树皮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那不是一个随意的划痕,而是三个相互嵌套的圆圈,中心点着一个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凹坑。
黛的心脏猛地一跳,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强撑着凑近,用颤抖的手指仔细抚摸那个刻痕。是了!这是《山河社稷秘契》残卷中,用于标记“友善”或“可接近”区域的辅助符号之一,通常出现在靠近守护者聚居点的地方!这个符号并非精确的地图坐标,而是一种古老的、充满隐喻的“路引”,意味着她已进入某个隐秘网络的感知范围,并且未被视作威胁。
一股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热流,瞬间冲垮了疲惫与绝望筑起的堤坝。她几乎是贪婪地辨认着那个简陋的符号,仿佛它是暗夜中唯一可见的星辰。这不是幻觉,“守夜人”的脉络真的延伸到了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土地!
这微弱的确认,给了她继续前进的力量。她沿着山势,更加留意周围的自然标记——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一处分岔路口特定形状的灌木……这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在秘契的解读体系下,都成了无声的指引。
黄昏时分,当她几乎耗尽全力翻过一个长满毛竹的山坡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苗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掩映在苍翠的竹林和薄暮的炊烟中。寨子前的空地上,竖立着一根高大的、雕刻着日月星辰和奇异鸟兽图案的图腾柱。最让她瞳孔收缩的是,图腾柱顶端,并非传统的牛角或鸟形,而是一个用整块黑石雕琢的、抽象的龟蛇缠绕形象——玄武!
她找到了!不仅找到了地图上的苗寨,更找到了与“玄武之契”直接相关的明证!
她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向着寨门走去。寨门旁站着几位身穿绣花百褶裙、头戴沉重银饰的苗族妇女,正用好奇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狼狈不堪的外来者。
黛停下脚步,没有贸然开口。她回忆着林婆和“账房”的教导,以及秘契中关于与特定守护者族群接触的记载。她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上,露出手腕内侧——那里,她用沿途采集的某种植物汁液,临时绘制了一个简易的、与那棵树上刻痕相呼应的三圈嵌套图案。同时,她微微躬身,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她临时学来的、表示友好和求助的苗语短句说道:
“来自远方的迷路人,寻求一口水,和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她没有直接亮出玄武令或提及任何敏感词汇。她需要先获得最基本的接纳,观察,判断。
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慈祥但眼神清亮的阿婆走上前来,她的银饰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她仔细看了看黛手腕上的图案,又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和眼神,并未立刻回应她的苗语,反而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语义清晰的汉语问道:
“女娃娃,你手腕上这‘三水绕山’的图,是哪里学来的?”
黛心中凛然,知道第一道考验来了。她不能说出秘契,也不能显得太过刻意。她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用汉语回答:“是家中长辈所教,说在山里行走,若见到类似纹路的石头或树木,便是靠近了善良的人家。”
阿婆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周围其他苗族妇女也静静地看着,气氛微妙。
“长辈还教了你什么?”阿婆继续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黛知道,这是决定她能否踏入寨门的关键。她沉吟了一下,决定冒一次险。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阿婆,用汉语缓缓吟道:“星沉野旷天低树,火隐林深月近人。”
这是她从秘契某页边缘注释中看到的一句残诗,并非什么名家名句,其意境却隐隐契合“星火散藏”的理念,更暗含了这苗寨可能守护的“星图”传承。她不知道这句诗在这里是否有特殊意义,但这已是她目前能做出的、最贴近身份又不过于直白的试探。
阿婆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黛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动。周围几个年轻些的妇女似乎有些茫然,但另外两位年纪更大的,眼神却明显凝重了起来。
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位阿婆缓缓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路,简单的说了一句:“进来吧,女娃娃。山里的夜,冷。”
没有热情的欢迎,没有过多的询问,但这句许可,对于黛而言,却重逾千斤。她知道,她通过了第一道无形的关卡,获得了踏入这片“星火”庇护之地的初步资格。
她跟着阿婆,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走进吊脚楼投下的阴影里。身后,寨门在暮色中缓缓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危险与喧嚣暂时隔绝。
这不是终点,甚至不是真正任务的开始。但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在这片古老而陌生的土地上,她以最原始、最艰难的方式,为自己和肩负的使命,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新生,并非脱胎换骨,而是在绝境中,找到新的土壤,将根须扎下,准备迎接未来的风雨。黛,或者说阿秀,知道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此刻,手中紧握着那枚温热的玄武令,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在这苗疆的群山之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