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风,还带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生涩。
周明从内地带来的消息,像颗石子投进夏天心里,地方政府正牵头搞“引进来”,鼓励境外资本和技术回流,给出的政策相当优厚:免税三年,土地划拨,还有专人对接办手续。
“夏丫头,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龙爷摩挲着刚盘出包浆的核桃,眼神发亮,“你想想,咱们在港岛做药材,终究是寄人篱下,回内地扎根,才算把根扎稳了。”
夏天指尖敲着桌面,桌上摊着周明送来的政策文件,“内陆投资”四个字被她圈了又圈。
她想起上次去云南考察,山村里老乡们握着她的手说“盼着有企业来带带咱们”,那眼神里的热望,比港岛夜总会的霓虹灯更灼人。
“手续怎么办?”她抬头问,“咱们这些人,档案里多少带着点‘黑历史’,会不会卡脖子?”
“周明说了,地方政府只要能带动就业、搞活经济,不看过去。”
龙爷咧嘴笑,“他还说,那边专门成立了‘侨属企业服务科’,就是帮咱们这种‘特殊背景’的人铺路的。”
夏天还是没底,抽了天时间,跟着周明去了趟驻港办事处。
接待的干部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姓刘,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递过来的搪瓷杯上印着“为人民服务”。
“夏老板,您的情况我们了解过。”
刘干事翻开文件夹,“联义堂在港岛做的药材生意,品质过硬,这是有口皆碑的。现在内地缺的就是这种有技术、有渠道的企业。”
他指着文件上的条款,“土地按成本价划拨,水电优先供应,银行贷款贴息,工人可以从当地招,政府还帮着培训。”
“就一点,”刘干事话锋一转,“得签承诺书,守法经营,带动周边产业。”
夏天看着搪瓷杯上的字,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落叶归根”。
她没再多问,当场在文件上签了字。
回内地的船是艘老旧的客轮,夏天站在甲板上,看港岛的楼群渐渐缩小,龙爷在旁边数着行李箱里的现金,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换成了一沓沓带着油墨味的人民币。
刀疤强则抱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从港岛带过来的药材种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靠岸时,地方政府派了辆绿色的吉普来接,车斗里堆着他们的行李。
司机是个老兵,姓王,见了夏天就敬礼:“夏老板,刘干事交代了,您的厂选址在开发区,图纸都画好了,就等您拍板。”
厂子建得比预想中快。
开发区还是片荒地,推土机没日没夜地轰鸣,夏天和龙爷就住在临时搭建的帆布棚里,每天跟着王司机去跑手续。
计委、工商局、税务局……每个部门的门都得踏遍,公章盖了一个又一个。
王司机总说:“夏老板,您这是给咱们地方办大事,这些部门都盼着您早点投产呢。”
最麻烦的是招工。
当地人对“港岛来的老板”既好奇又胆怯,起初没几个人敢来应聘。
夏天就让龙爷带着刀疤强,每天去周边村镇“摆地摊”,不是卖东西,是搭个桌子。
放上年港岛工厂的照片,龙爷扯着嗓子喊:“管吃管住,月薪比种地多三倍!干得好还发奖金!”
第一个来报名的是个叫春生的小伙子,腿有点跛,是村里的贫困户。
他攥着衣角问:“夏老板,我这腿……能干啥?”
夏天指了指仓库:“管收发,记台账,不用跑腿。”
春生眼睛一下子亮了。
渐渐地,来的人多了,有在家待业的姑娘,有返乡的知青,还有像春生一样身有小疾却肯下力气的。
夏天让龙爷把港岛的管理法子改了改,不搞帮派那套,改成“计件工资”,干得多拿得多,还建了食堂,每天中午管一顿肉菜。
开工那天,刘干事带着人来剪彩,红绸布一扯,“联义堂药材加工厂”的牌子亮出来时,夏天看着工人们眼里的期待,突然觉得,那些在港岛刀光剑影里挣来的钱,远不如此刻厂房顶上飘着的炊烟踏实。
龙爷在旁边捅了捅她:“傻站着干啥?刘干事喊你讲话呢。”
夏天接过话筒,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只说了一句:“好好干,咱们一起把日子过红火!”
掌声雷动时,她瞥见王司机悄悄抹了把眼泪,后来才知道,这片区是他当年打仗负伤的地方,如今看着厂房立起来,比谁都激动。
那天晚上,帆布棚里摆了桌酒,就着煤油灯,夏天给每个人倒了杯米酒。
龙爷喝得脸红脖子粗:“想当年在油麻地,哪敢想有今天?”
刀疤强啃着鸡腿:“还是夏姐有远见,这内地的土,比港岛的水泥地养人。”
夏天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远处的厂房亮着灯,有工人在加班整理药材,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幅流动的画。
加工厂的蒸汽管道刚通了气,车间里飘出三七烘干的药香时,麻烦就顺着产业链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春生抱着台账跑进办公室,脸色发白:“夏姐,供销社的人来了,说咱们的药材检测不合格,要扣下这批次货!”
夏天正核对新到的黄芪样品,闻言抬头:“让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为首的姓李,手里捏着张检测单,嘴角撇着冷笑:“夏老板,不是我说你,刚回内地就敢搞小动作?这三七里的农残超标三倍,按规矩,这批货得查封。”
夏天接过检测单,扫了眼落款——市供销社质检科。
她认得那公章,前阵子跑手续时打过交道,科长姓赵,是本地老牌药材商的女婿。
“李干事,”夏天把检测单拍在桌上,“我这厂子的检测设备是从德国进口的,每天自检三次,数据随时能调。你这单子上的采样时间,我们车间根本没生产,要不要现在去看监控?”
李干事脸色僵了下,梗着脖子:“监控能造假!我看你是港岛回来的,不懂内地规矩!”
“规矩?”龙爷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攥着把刚从地里拔的杂草,“规矩就是你们供销社想垄断本地药材收购,见不得别人做起来?”
这话戳中了痛处。
本地药材收购一直被赵家把持,联义堂的厂子一投产,价格公道,农户们都愿意把货送过来,供销社的收购量掉了近一半。
李干事被噎得说不出话,甩下句“等着查封吧”,气冲冲走了。
当天傍晚,税务局就来了人,说是要查近三个月的账。
夏天让会计把账本搬出来,看着他们一页页翻,自己则坐在旁边喝着茶,账是龙爷亲自盯的,每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连买扫帚的钱都记着。
查账的人没找出错处,临走时却丢下句:“你们这种‘外来户’,最好本分点。”
夏天没接话,等他们走了,才对龙爷说:“看来赵家是想把咱们挤走。”
龙爷把茶杯重重一磕:“敢动咱们的货?明天我带人去供销社‘拜访’下赵科长!”
“别急。”夏天拦住他,“硬碰硬没意思。春生,去把最近送药材来的农户名单拿来。”
名单上密密麻麻记着上百个名字,夏天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个名字问:“王家庄的老周,他家的天麻是不是被供销社压了价?”
春生点头:“何止压价,还说他家天麻里掺了土,扣了一半钱,老周气得躺了两天。”
夏天划了个圈:“把这些被供销社坑过的农户都请来,就说厂里请他们吃饭。”
龙爷眼睛一亮:“我懂了!”
第二天中午,厂子食堂摆了十几桌,坐满了揣着怨气的农户。
老周说起被压价的事,抹着眼泪:“那可是我家全年的指望啊……”
夏天等大家诉完苦,站起来说:“从今天起,联义堂收购药材,价格比供销社高两成,当场现结,绝不拖欠。”
满屋子瞬间安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夏老板真是活菩萨!”
“以后我的货全送这儿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当天下午,供销社的收购点就没人去了。
赵科长气得摔了茶杯,却没辙,农户们联合起来去公社告了状,说他克扣粮款,上面派人来查,他自己先被停了职。
解决了供销社的麻烦,夏天以为能喘口气,没成想港岛那边又寄来封信,是刀疤强的笔迹,字歪歪扭扭:
“夏姐,蒋先生余党在港搞事,说要拆了咱们的药材铺,龙爷让我问你,回不回援?”
信纸一角还沾着点血迹。
夏天捏着信纸,指节泛白。
她看向窗外,加工厂的烟囱正冒着笔直的烟,车间里传来机器的嗡鸣,春生正带着工人给新收的当归打包。
回,还是不回?
龙爷在旁边看出了她的犹豫:“想回去就说句话,这边我盯着。”
夏天摇了摇头,提笔回信:“让龙爷守住铺子,别硬拼。等我把内地的根基扎牢了,回去连本带利讨回来。”
放下笔,她走到车间,看着传送带上金灿灿的药材,突然明白,现在的联义堂,早已不是港岛那个靠打打杀杀立足的帮派。
回信寄走的第三天,港岛那边又传来消息,刀疤强在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龙爷带着弟兄们守住了铺子,蒋先生的人砸了半扇门,却被闻讯赶来的街坊们用扁担赶跑了。
原来是常来送菜的阿婆、修鞋的老张,还有几个在铺子里学过辨识药材的年轻人,自发守在了门口。
“夏姐,龙爷说,街坊们说等你回去,请你吃阿婆做的马蹄糕。”
信尾这句,让夏天的指尖在纸上顿了顿,眼眶有些发热。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转身时正好撞见春生抱着个大簸箕,里面装满了刚晒好的陈皮,金黄金黄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夏姐你看!这批陈皮晒得 perfect!”春生学着港岛那边的腔调,却把“perfect”念成了“破费克特”,逗得旁边打包的工人都笑了起来。
夏天走过去,拿起一片陈皮放在鼻尖轻嗅,阳光的味道混着果皮的醇厚,让人心安。
“确实不错,按特级品装箱,给上海的药行寄样品时,多放几片。”
“好嘞!”春生应着,突然压低声音,“夏姐,刚才税务局的人又来了,不过这次态度好得很,说是之前搞错了,还跟咱们道歉呢。”
夏天笑了笑,没说话。
她知道,这不是搞错了,是农户们去公社反映情况时,顺带提了句税务局“刁难外来企业”,上面查下来,自然要给个说法。
正忙着,龙爷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猜我带什么回来了?”
没等众人回应,他把布袋往桌上一倒,哗啦啦滚出一堆红皮鸡蛋,还有几个沾着泥土的红薯。
“王家庄的老周,非要把家里的鸡蛋和红薯塞给我,说感谢咱们帮他讨回了公道。”
“这怎么好意思收……”夏天刚想说什么,就被龙爷打断:“收下吧,这是心意。老周说了,等秋收了,还要送新米来。”
工人里有人提议:“今晚煮红薯粥吧,再蒸几个鸡蛋,肯定香!”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赞同。
傍晚时分,食堂里飘起了红薯的甜香,蒸鸡蛋的嫩滑香气也混在其中,工人们围坐在长条桌旁,手里捧着粗瓷碗,吃得热火朝天。
夏天端着碗粥,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着车间里亮堂堂的灯光,听着里面传来的笑闹声。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纸,刀疤强的字迹仿佛在眼前跳动。港岛的烽火还没平息,但这里的新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扎得很深很深了。
“夏姐,快进来吃,粥要凉了!”春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夏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进去时,龙爷正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一个刚入职的小姑娘,那姑娘红着脸道谢,像只受惊的小鹿。
“愣着干嘛?”龙爷瞪了她一眼,却把另一个鸡蛋推到她碗里,“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红薯粥的甜,蒸鸡蛋的滑,混着车间里飘来的药材香,在舌尖晕开。
夜色渐浓,远处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和车间的灯光交相辉映,像一片温柔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