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
清晨的风从乌巢灰台上滑过,带着细粉,像一层看不见的盐,轻轻撒在营门与兵器的缝里。夜里留下的火还在,半明半灭;天光却冷得像一块未磨的玉,正一点点亮。
斥候自北门驰回,马蹄在冻土上“得得”作响,未至先呼:“许都使者至——持节、持斧、持文三道!”
“持节者,宣‘诏后’令;持斧者,议‘换人’法;持文者,交‘曹公家书’。”陈宫立在辕门阴影里,袖口拂过一线霜,眼底掠过一缕笑,“孟德,来得不慢。”
吕布披玄甲,画戟横臂,步出营门。背风冈上的旗应声一紧,黑白相间,像一双目,先盯住了来客的呼吸。
来者三队:居中骑黑骡者持节,节头虎文隐入白缨;其右肩扛斧者,斧刃缠绛布,袖中露甲;其左捧书匣者,匣上朱缄未破,角还带着昨夜烛泪的蜡光。三人同下马,先以军礼,再以朝礼,整肃无一丝泥水。
“臣钟繇,奉陛下与丞相命,宣令、议事、交书。”为首者沉声自报,拱手微俯,既不卑亦不傲。
吕布不言,先以戟尾轻点门限,“笃”的一声,把今日这一场礼与势敲定在并州营的一线门槛上。他才抬手:“请。”
——
大纛之后,白毡为幕,火盆列如星。持节者先,持文者次,持斧者末。钟繇取出诏节,按例宣读:“制曰:并州牧吕布,受国重任,不思报效,猖狂恣睢,虏宗亲,扰三军,朕甚痛心。今命诸军以义讨逆,以民为先。……命刘备为前锋都督,与曹公并力,以靖四方。——钦此。”
诏辞沉稳,尾声“钦此”落地,帐中烛焰俱低了一指,像风抚过,然后又稳住。陈宫上前受诏,礼毕,退半步,不出声。
钟繇换手持第二案——铁斧,斧背朝上,绛布去半寸,露出一道纹:非杀人之斧,乃“军律斧”,象征“法议”。他侧身,令同来的法掾朗声:“曹公家令:‘人换人可,城不必换;人换心可,心不见城。’来日辰时,清水渡南岸设会,白旗三面为信,甲不入线,戎不离鞍。先验人,后释缚。若违此约,双方各自‘以法斧断臂’,不以战罪论,以谋罪论。”
军中一静。张辽的手指微动,像想象了一下斧落腕骨的力道;高顺眉心一收又放,目光更沉。陈宫唇角却扬了扬:“‘断臂’二字,用得狠,也用得妙。”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落到第三案——朱缄家书。钟繇双手递上,语气平平:“家书两封,一明,一暗。明书曰:‘曹纯将军,宗亲也,孟德所惜,然不以城易人。人换人,先释后换。’暗书不示人。”
吕布伸手,食中二指并拢,像夹棋一般将朱缄挑起半寸,未开,先闻——墨香之下透着一丝极浅的冷,像昨夜风里未散的酒。他把书放回案上,转目看钟繇:“钟侍郎,孟德答我三问否?”
钟繇眼中光一敛,拱手:“请镇北示问。”
陈宫在旁,扇骨轻敲案沿,声若雨点,提醒——那三问,昨夜已定:城与人?军与民?今日与明日?
吕布缓缓吐气:“一问:城与人,孰轻?”
钟繇不假思索:“城轻于人——但‘人’非一人,是万人之‘心’。”他加了一个“心”字,把刀刃从“曹纯”的脖子,斜斜移到“军心”的胸口上。
“二问:军与民,孰重?”
“民重于军——军失,可募;民散,则亡。”
“第三问:今日与明日,孰先?”
钟繇微顿,终究沉声:“今日先于明日——战机不待。”
帐中几处暗火同时一亮。陈宫目光如刀,暗赞:此三答,正合孟德手段:先以王道言民,再以霸道取势,落子,仍在“今日”。
吕布把画戟横起,指腹缓缓摩戟背,金铁在皮肤下发出极细的颤声。他忽然一笑:“好。孟德说‘城轻于人’,我记一笔。既然人重,那便‘人换人’。——地点,仍照尔约‘清水渡’;法斧,我亦备;白旗三,甲不入线,戎不离鞍;先验人,后释缚。——但我有一条:‘先心后身’。”
钟繇不解:“何谓‘先心后身’?”
陈宫接过话头:“先验被换之‘人心’——识其眸、辨其语、试其志。心既正,身才换;心若乱,便不换。以防李代桃,以防诱核。”
钟繇沉吟,然后抱拳:“可。”他转身,对持斧者一点头。那人把绛布再缠一圈,等同将“法”收回鞘内。
“还有一条。”吕布语气忽转冷,“会中,不论来去,皆不得以‘民’作掩。若有以村落为庇,或以墟市为屏者,我并州先斩己将,以明我‘人重’。”他把“人重”二字吐得极慢,像把昨夜沾在朱缄上的那一丝酒味,终于推回去。
钟繇长揖:“受教。”他把案上暗书推前一寸:“此暗书,镇北可自观。”说罢退半步,不动。
吕布示意陈宫收下。陈宫指尖在朱缄上轻轻一划,取刀开,展开。纸上不过八字:“莫以城换人,莫以软失硬。”落款“孟德”,笔锋锐利,堂皇不饰。陈宫无声一笑:他杀人的刀,常常是一句“莫”。
——
许都使者既入乌巢,也入新野。
午时未至,新野县门外,一队驿骑扬黄尘而来,节头在阳光里像一枚小小的火。县吏匆匆通传,刘备整衣出迎,关羽以青龙偃月刀横于臂,张飞手拍蛇矛尾,鼻哼“哼哼”。
宣诏如例,文辞与乌巢所宣同。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持文者不是钟繇,而是董昭——许都最会“和”的人。他把“诏书”献上,又取出一物:一口小小的木匣,匣中卧着两物——左右各半的虎符。
“陛下命刘都督,权领诸州乡兵,虎符半在许都,半在都督。今后凡征粮、索甲、召募、役使道桥,皆可凭此半符先行。”董昭笑意恰到好处,“文有诏,法有符。刘都督,天下望尔。”
刘备手指一紧,指腹在虎符纹上慢慢摸过去,木纹沉稳,指端却微微发热。他抬眼,向董昭一揖:“刘备,谨奉诏。”他看见董昭眼里掠过一丝满意,像一道既完成又合算的账。
这时,县门外又有马嘶,尘头未散,便有人高声报:“并州监军,许攸——到!”
两队人马在县门前几乎面对面勒缰。董昭上挑眼角,笑意不改;刘备袖底一紧,立刻笑出一张极稳的脸,往前一步:“两位,进厅同坐。今日风大,路上辛苦。”
许攸下马,衣襟翻飞,眼珠转得极快。他先与刘备见礼,拜了个四不似,便自寻椅角半坐,语音油滑:“镇北令我来,以‘监军’之名,实为都督之‘钥匙’。都督若要开仓、启甲、募兵、动钱,皆得我共署。”他一抖衣袖,露出一枚并州军中“命署牌”,铜面刻着龙蛇。关羽瞟了一眼,刀背在掌中敲了一记,声冷;张飞更是“扑哧”一笑,几乎没忍住:“哦——钥匙来了。”
董昭与许攸目光一触,无声交锋。董昭心道:一硬一软,资财权柄都要走你刘备的指头,这一步,对我们并非坏事。许攸心道:这虎符半块,是许都送给刘备的“脸”;我这命署,是并州塞在刘备袖里的“手”。脸与手,都在我看着的桌上——妙。
刘备平展笑容,拱手:“两位,刘备愚鲁,正需人扶。董公之符,许君之署,皆我三军与百姓之福。”他把“百姓”二字咬得很重。董昭与许攸同时点头,表面皆顺。
不到一炷香,刘备便借两人之势,连发三令:一令“开府库,先纾寒”,以“虎符半”为凭;二令“修城堑,练乡勇”,以“监军署”为凭;三令“官粮先借,商粮折兑”,两凭俱在。县中士民望见许都使者与并州监军同坐一堂、同盖一印,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天下棋局,忽然朝三方各自增一根筋骨。
午后,坊间流言如鸟,一只只飞过瓦脊:说“刘前锋受诏兼得虎符”;说“并州监军与许都使者夺印争权”;说“曹纯被擒,明日清水渡‘人换人’”;说“许都内廷中黄门一人饮毒而死”;说“天子掌心有四字‘缓行护民’”;说“吕布夜设‘安反将宴’、斩一人以立法”。每一句都像往锅里丢了一粒盐,让已经沸腾的水更滚了一层。
“天下皆惊”,不是惊一事,而是惊一时:许都送来半枚虎符,并州送来一枚命署,皇诏在纸上,法斧在案上,人心在风口。谁先眨眼,谁便丢了“势”。
——
许都亦惊。承明殿后,小只园内,冬梅未放。刘协在廊下行了两圈,终于停住,望着一盏未灭的白灯。董昭自外入,奏:“陛下,驿骑回报:乌巢受令,议定清水渡‘人换人’;新野受诏,刘备领虎符半,许攸为监军。”
刘协眼底的暗色像被风轻轻一翻,露出一点亮。他低声:“两相牵制,方不致偏。”
董昭俯首:“是。”他欲退,又止,“陛下,昨日‘留中’之臣,已按旧制。相府分派诸务,军机不迟。”
刘协轻轻闭目,指尖在掌心上摁了一下,像在描一个字。再睁眼时,语声极轻:“昨夜有灯不灭,今夜也不灭。”
董昭恭应,退。殿外风更紧,檐上铃轻颤。许仪之死,宫中并不张扬,甚至不记名。可宫墙之内,多的是墙,墙有耳,耳会心。那一杯酒,从此在许都变成了一个不说也懂的影子。
——
再说乌巢。议毕送客,钟繇与法掾、书吏出帐,陈宫送至灰台偏门。钟繇忽停步,低声:“公台,孟德有一问,嘱我暗问。”
“请。”
“他问:‘镇北,若无城可换,亦无兵可换,汝终以何换?’”
陈宫笑,笑意冷而慢:“以‘明日’换‘今日’。”
钟繇眼皮一跳。陈宫拱手,“侍郎,一路珍摄。”
钟繇走后,陈宫回帐,吕布仍立于火旁。他把暗书覆在火上,火光舔过“莫以城换人,莫以软失硬”八字,字影在他眼中倒翻了一遍。他把纸折起,不烧,塞回竹筒,淡声:“存着,留给将来某个夜里,让我看看今日的自己。”
“主公。”高顺入内,禀:“清水渡地势已勘:北岸浅滩,南岸砂砾,渡中水急,左右二里无林可伏。按约,白旗三面已备,甲不入线、戎不离鞍,皆可行。然有一隙:西侧半里有旧河槽,干涸多年,今朝薄冰覆面,可做藏烟之所。”
陈宫会意:“烟?”
“烟为‘信’。”吕布抬目,“会中若有不测,白旗不动,法斧不举,我先放烟三道:第一道,示‘止’;第二道,示‘缓’;第三道,示‘散’。——我与孟德赌‘人’,不赌‘血’。”他顿了顿,“但若他赌血,我的刀,也不慢。”
张辽来报:“陷阵营已整,押曹纯赴会的辎车不挂铃、不挂彩。甲士二百,弩手五十,皆在线外。‘先心后身’之试,末将已定三问:一问‘识旧号’,二问‘辨军令’,三问‘认虎符’。”
吕布点首:“好。”他忽又道,“文远,若他给你‘软’——你莫由‘软’失‘硬’。记着暗书上的八字。”
张辽抱拳:“谨记。”
——
新野。午后第二更,城中粮栈前的石阶上,人头攒动。刘备披一件旧青裘,亲自立在秤前。董昭站在一侧,手执虎符半,面带微笑;许攸立在另一侧,命署牌在掌心翻来翻去,笑里藏针。
“乡勇报名者,先给绢五匹、米三斗、盐四斤。”刘备大声,“耕者不废耕,兵者不乱兵。——以诏为凭,以民为先。”
他把“以诏为凭,以民为先”说到第三遍时,人群里的躁动忽然就安静了。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抹了抹眼角,把孩子往上提了提,低声问:“官人,真不逼粮幺?”
刘备俯身,接过她肩上半袋麦,塞回她怀里:“不逼。你有的,便是你家的。你没有的,朝廷与并州借给你。还不起,先欠着——有一天打了胜仗,算军的。”
董昭眼里一亮:这话,抢了我们的“义”;许攸眼里也一亮:这话,也借了我们的“利”。二人心里各自打了一个算盘,面上却都笑着点头盖印。
一会儿,关羽按下监军之印,张飞扛着麻袋往外一扔,笑骂:“快走快走,别把我大哥这点脸,都挤烂了!”
人群散成两股河,哗啦啦流出去。坊间又多了几句新话:说“刘都督自秤自发”;说“许都与并州各给一半脸”;说“玄德不拿‘民’做‘兵’,先拿‘心’做‘兵’”。“天下皆惊”在这一刻,有了另一种温:惊的是,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当真说“以民为先”,且说得不虚。
许攸从台阶上下来,凑近董昭,笑得像只猫:“董公,这半块虎符,可真好使。”
董昭含笑不语,袖中手指弹了一弹:此人薄,薄得恰好能折。——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心里把刘备的“用法”,记了一笔:这个人,之后难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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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清水渡外的风旗斜了一寸。天边橙红碎裂,像一匹被撕开的绫。
乌巢辕门,吕布在火影里整了整甲缨。他忽然把画戟倒提,戟尾轻轻落在地上,“笃”。这一声,穿过灰台、穿过背风冈、穿过斥候的耳,像把夜也定住了。
“传令,”他说,“会前一刻,先放第一道烟。——先‘止’,后‘行’。”
陈宫应命,转身去布;高顺抱拳,领陷阵营以步为屏;张辽押着囚车,步入阴影,刀在臂弯里轻轻颤了一记,像一尾鱼,忽然静了。
营外,钟繇回望营门,微微一叹。他忽忆起孟德问的那句:“若无城可换,亦无兵可换,汝终以何换?”——他又想起陈宫答的那句:“以明日换今日。”他想:这两人,终究要在某个明日,把今日的账,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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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向深处,一城一营一县的灯火各自在风里摇。许都宫中,白灯不灭;乌巢营里,火半明;新野粮栈,火初熄。风把城与营与县之间的路吹得清清楚楚,像一张铺开的大地图,线与线交错,心与心相系。
“许都使者至”,是一个起笔;“天下皆惊”,是一个顿挫。下一笔,落在清水渡。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乌巢南门外,一缕极细的白烟,自干涸旧槽里,直上——第一道“止”。
吕布立在烟下,目光冷定,声音极轻:“孟德,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