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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初歇,官渡以南的原野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抹平,寒光在霜结的草叶间流窜;一条黑线自南向北推进,黑线尽头是一面吞噬光线的狼头战旗。

旗下,数万甲士止步成阵,呼吸在夜色里起伏,像同一口巨肺的收放。前线行营设在汴水北岸,灯火联缀成河。吕布披乌貂立于牙帐之外,指尖沿着一面巨幅九州舆图的纹路摩挲,指节处的薄茧在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沙响。

舆图的北方,墨线重重:四世三公袁本初的大军正自幽并向南压来,旌旗蔽日,金鼓如雷;再北再东,海风猎猎,黑甲如墨的一支军团于辽海之滨整饬兵马,那是败退幽辽、卧薪尝胆的曹孟德。两路之势,犹如夹钳,齐指中原。舆图的天元——官渡——便是夹缝中最锋利的刀尖。

陈宫自帐内出,衣袍掩风,躬身呈上新到的密报:“袁绍已移营至黎阳,增筑三重营垒。其帐下审配、郭图分守粮道,颜良、文丑整三万人为前锋。曹操遣使入冀,言暂置旧怨,共讨并州之虎。”

“合则为‘屠虎’。”贾诩随后启帘而入,目光细长如针,声音却轻柔,“也好,合得越紧,裂痕越清楚。”

吕布未语。夜风自旷野扑来,带着河水冰凉的腥气。他的目光越过舆图,看向黑暗深处——那里似有铜鼓声隔夜飘来,隐隐约约,像远雷前的第一次屏息。他忽然拿起狼毫笔,在官渡以北点下一粒黑星,声音低沉:“此处,天下的秤砣。”

“主公。”张辽趋前,佩刀未解,覆着薄霜的鞘面泛着隐光,“斥候回报,袁军舟车连地,辎重绵延数十里;曹军则重修旧城,练卒如彘,营中刑名甚严。”他稍顿,压低声音,“孟德此来,象是在等一个机会——不是与袁合力冲锋,而是等我们与袁硬撼之后露出的破绽。”

“孟德惯此。”陈宫淡淡一笑,“他最擅长的,不是用刀,是让旁人替他出血,再以一记巧劲推倒整座台子。”

“让两人都出血。”吕布把狼毫放下,目光静静沉入灯影,“然后,我收场。”

他话音未落,一缕冷香入帐。“鸩”的头目掀帘而入,斗篷上仍挂着碎雪,单膝跪地奉上一枚黑檀密筒。贾诩接过拆封,眼神像刀飞掠一行行细字,唇角忽地牵起一丝冷意:“袁营内讧渐起。曲义屡谏补步卒之短,被郭图、辛评斥为‘粗鄙莽勇’。田丰拘囚,未见释放之日。此乃旧阀气焰,轻兵家而重门第。”

“曲义……”吕布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象是敲在看不见的铠片上,“步兵之王,先为我用,再由我封。”

陈宫微垂眼睫,笑意更深:“若能截此一人,袁军之阵势,将自胸腹空一线。”

帐外号角忽起,冰冷的金声贯穿夜幕。巡夜将士传来“前哨已换”的号令,营中灯火次第熄灭,惟牙帐一角仍亮着不肯睡的烛焰。吕布站在火影与风影之间,心念却安静得出奇。他清楚地听见体内“龙血”的低鸣——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溢出的热,像临战之前被天地托起的错觉,然而他知道那并非错觉。他曾以此破城、以此斩将、以此改写庙堂棋局。力量,是他读懂世界最简明的语法。

……

同一夜,千里之外,袁绍大营。

雪更浓,营门前的火盆压低在风里,烛火时明时灭。金甲列立,像两排无言的铜像。主帐上悬着“本初”镀金令牌,帐内暖意蒸腾,麝香浓得几乎掩去血腥。袁绍披九环金甲坐于牙席之上,神色肃冷。审配、郭图、辛评、许攸分列左右,颜良、文丑跪坐在下。此刻,人声翻腾——

“当合曹!”郭图拍案,“并州贼据两州,锋锐正盛。曹操虽与我宿怨,却有幽并旧部,擅奇兵。合之,则以泰山压顶,一鼓而下。”

“不可。”审配拂袖,“曹操狼子野心,若合之,必窥我辎重与兵权。吕布虽猛,终究是匹夫之勇,熬得过他一阵杀气,熬不过粮草。此战当立重营、筑险、争天时,以国力磨之。”

许攸斜睨众臣,笑如刀锋:“审公所言是‘王道’。只是‘王道’需贤主。贤主何在?”他目光意味不明地掠过袁绍。帐中一瞬静得可怕,连火盆里爆裂的脂声都清晰传来。

袁绍眉心微蹙,正欲开口,一人自侧帐趋出,衣冠整饬,眉宇间隐着战场出的冷气。“将军曲义叩见。”他躬身到底,声音里没有半分锦绣词色,只有砂砾般的直硬,“步卒不足,以骑弥之非策。应招募关中老兵,以短兵整‘盾墙矛林’,与吕布之狼骑相持,再以弓床陷马。此法虽拙,却稳。”

郭图冷笑,袖中羽扇轻摆:“粗人之言,污主听。”

曲义眼睛里一瞬亮得像刀背的光,但最终仍按兵不动,只重重一揖,退下。袁绍的指节在案上无意识地击了击,击在镀金的“容与”纹上,发出空虚的嗡响。他忽而抬首,沉声道:“传檄曹操,暂合兵事。明日,文丑为前军,颜良为左翼。审配守辎,郭图督诸营。告天下,此役为‘剪并州贼’。”

诸将齐声拜令。帐外雪风掠过旗阵,千百根旗杆在黑夜中发出细碎的合鸣。无人听见,在更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只乌鸦落在营帐边的木桩上,咯的一声,转头、振翅,飞向北方的夜。

……

同一夜,更北的海风之地,曹军营。

此处无麝香,只有盐风与铁锈。皮鼓蒙着薄雪,鼓面冻得起了细纹。曹操站在营门石阶上,披一条旧狐裘,视线沿着漆黑的海沿伸出去。浪声拍在石岸,发闷的响,像连夜兵器擦磨的低语。

“袁本初终究还是合我。”他侧首,目光落在身边的人。那人面色病白,眼窝深陷,却笑意微微,如月光穿过冰,“奉孝,你言何?”

郭嘉微咳两声,指尖掐在袖口里止住寒意,眼眸却清亮得惊人:“彼此合,是借势;非合心,是借死。袁军最险处不在军阵,在帐中。其旧阀与寒门互相嫌隙,其谋臣与勇将互相轻贱。吕布善破阵,但更善破心。我们当促其相攻。”

“如何促?”曹操眯起眼睛,风在他眼角刻下几道更深的纹路。

“送一份看似真挚的‘忠告’给袁绍,劝其以骑兵快战,以‘显门第之勇’夺人耳目。”郭嘉笑得有些虚弱,却锋利,“此举最能俘获本初的虚荣,也最会激怒曲义这等搏命者;再由我们暗送信于曲义,言其所谏已动并州之心,让他知其言有‘知音’于外。营中之裂,当自此起。至于吕布……他要的是‘决战’,此心,迟早将压倒陈宫的谨慎。我们只需在两者将合未合之际,推一把。”

曹操长叹一声,忽地笑了,笑意如刀,冰冷而清:“好一座棋局。只是——奉孝,你的身子骨不像棋子那样硬。”

“棋子坏了,棋手自可再执新子。”郭嘉咳得更厉,咳后抬手掩唇,指间一抹红,转瞬被风擦去。他望向南方,淡淡道:“吕布,会以为天下只是他一人的棋盘。”

……

天将明未明,官渡前线行营的将鼓一声震裂夜幕。营门大开,骑阵如潮。吕布披鳞甲,跨赤兔,赤兔鼻端喷雾,在黎明灰白的天幕中化作两缕银线。他自军阵前徐行而过,每到一处,只一垂目,便有人下意识挺直脊背,握紧兵器。那不是怒喝,不是煽动,而像一种无形的重量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自肩入骨,自骨入心——这重量叫“胜”。

整军毕,他收马登牙帐。帐内已坐满诸将:张辽、高顺、臧霸、魏延各据其位,陈宫与贾诩分列左右,另有二人新客,其中一人面相清峻、眉有忧色,正起身出列,长揖至地:“并州文臣沮授,叩见主公。”

“沮元舅之才,早有所闻。”陈宫微笑颔首,“愿闻高见。”

沮授目光在图上浅浅一转,开门见山:“袁军外强中干,曹军韧而险诈,二者合则兵势盛而心不齐。此时当坚守官渡,结三重壕堑、四重鹿角,以步卒为骨、弓弩为齿,构‘拒马阵’,断袁军锐气——王道也。以我二州之地力,折其三月之锋。其后,趁袁军粮道渐远、内讧渐显,再以奇兵侧击;曹军观势多疑,见势不成,必先自退。凡此,皆以‘持久’制‘妄勇’。”

他话音未落,魏延已抬声:“久守则气散!并州铁骑从不以蛀木自固,宜以夜半奇袭,直捣袁营中军,斩其旗鼓;再遣斥候穿梭曹营,引其误判主力所在。霸道之用,在于一把刀插进要害,哪怕淌血,也要先叫敌人失声!”

臧霸拊膝大笑:“说我心里去了!我等跟主公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哪次是打泥里掘牙齿的仗?一鼓而下,才是并州人的性子!”

陈宫不动声色,只将袖口微收,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王道可保万无一失,却失于万无一胜;霸道可搏一击夺魁,却险在一失千里。贾诩,你以为何如?”

贾诩把玩着指间细木签,眼尾带着笑意:“‘王道’与‘霸道’,皆道也。问题不在道,在‘人’。主公之心,往何处去?”

帐内的风忽地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牙座。吕布坐在上首,画戟横膝,戟刃在烛火里吞吐寒芒。他缓缓起身,向前一步,指尖从舆图南端的徐州轻按,沿汴水、清河一路北抚,停在官渡,与袁军重营相对的地方。

“你等都知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在每个人耳边单独说话,“我不喜把命交给沟壑与木桩,也不习惯等敌人自己死在雪里。但——”他顿了顿,眼神越过众人,落向帐门外的风,“此战之大,非一城一隅之争,非一人之勇能尽决。天下在此一搏,棋盘一摆,我既欲掀台,便也要让台子立得更稳。”

陈宫与沮授的眼里同时掠过一道极轻极快的光:那是久旱得雨的预兆,也是险隘见桥的安定。魏延却已拱身待命,臧霸更是握拳在膝,几乎要跃起。

吕布转身回座,伸手扶起画戟。戟尾轻点在官渡之南的一处空白,发出“笃”的一声,像钉子按进木板。他收了戟,淡淡一笑:“诸将,给我两套兵法——一套,为城为壕,为弩为墙;一套,为夜为火,为刃为血。今夜,诸营连夜操练,明日再定。”

帐中人心弦同时绷紧又同时放松。张辽低声应“诺”,高顺如石,眉心不动。沮授与陈宫对视一眼,俱各微颔。贾诩掩唇轻笑,木签在指间一旋,落入袖中。

吕布收戟而坐,忽地抬目,望向帐顶墨色的梁。梁外是天。天际的灰色正在一点点发亮,像有一支看不见的大笔,在黑纸上画出薄白的第一道痕。

“传令。”他终究只说了两个字。

“传——令——!”校尉的长声自牙帐外拔地而起,一层又一层,滚过营门,滚过壕堑,滚进整座军城。战鼓应声,皮面被霜冻得发脆,每一槌都像敲在人的胸骨上。奔走的脚步串联成连绵不绝的节律,旗帜在灰白天光里展开,像一条条将要吞噬寒风的黑龙。

风,吹过舆图。墨线不动,烛火微颤。棋盘既摆,棋手未落子。

而在这未落子的空隙里,三方的气息,已将整片中原绷成一张薄到极致的弓。谁先放箭?箭会穿谁的喉?无人知晓。

只有吕布在牙座上缓缓合目,指尖以极稳的频律轻点膝上戟柄,像在数一个属于他的节拍——

一,二,三。

“明日再议。”他低声道。

灯火忽地一亮。整座营城同时吸了一口冷气,等待下一次吐出时,天地也许已经改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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