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傅那套勾线笔的推近,像一个无声的认可,在安静的修复室里激起了细微的涟漪。那位曾偷偷笑话凌墨的年轻修复师,看着凌墨和他那块虽然粗糙却神韵独特的练习绢,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凌墨没有骄傲,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依旧保持着学徒的谦卑,每天最早到,最晚走,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进行枯燥的基础练习。但不同的是,沈师傅开始允许他接触一些更具体的辅助性工作,比如帮忙递送特定的工具,或者在一些不重要的边缘部位,尝试进行最简单的清污、回贴。
他的手法依旧生疏,甚至偶尔会因为紧张而失误,弄出点小麻烦。但他那种恐怖的学习能力和观察力,开始逐渐显现。
沈师傅演示过一遍的复杂清洗流程,他能凭借记忆几乎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某种特定霉斑的处理需要控制药剂的浓度和接触时间,他试过一次后就能精准把握;甚至能通过观察画心纸张的纤维走向和破损形态,推断出大致的年代和可能的受损原因,虽然不一定完全准确,但那份敏锐的直觉让几位老修复师都暗暗吃惊。
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手感”和“眼力”,能捕捉到那些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差别。
这天,修复室接到了一幅破损极为严重的清代山水画。画心不仅有多处撕裂、缺损,更麻烦的是,因为受潮严重,画意与命纸大面积空鼓,形成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气泡,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脆化,一碰就可能碎裂。
这是一项极其耗时且需要高度耐心和技巧的工作——“揭裱”与“全色”。
沈师傅负责最主要的部分,凌墨和其他几位修复师在一旁打下手,主要负责一些边缘区域空鼓画意的回贴。
凌墨分到的是一处位于山石阴影里的空鼓,面积不大,但位置刁钻,画意本身颜色深重,破损边缘模糊,很难处理。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沈师傅的样子,用最小号的毛笔,蘸取特制的、粘度极低的浆水,屏住呼吸,手腕悬空,试图将翘起的画意一点点湿润、软化,再轻轻回压。
这需要对手腕力道的极致控制,轻了,画意无法回贴;重了,可能直接捅破脆弱的绢帛或者导致颜色晕开。
凌墨的前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不是浆水多了晕开一小片,就是力道没掌握好,画意边缘出现了新的微小褶皱。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旁边看着的年轻修复师都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凌墨并没有气馁。他停下来,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具体的操作,而是在脑海中回忆之前观察沈师傅操作时,对方手腕那种独特的、如同音乐指挥般富有韵律的轻微颤动,以及呼吸与动作之间那种微妙的配合。
他想起了练习书法时,追求“力透纸背”却又“举重若轻”的感觉。
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眼神变得异常沉静。他重新拿起笔,蘸取浆水,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僵硬,手腕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稳定的频率轻轻震动,笔尖如同拥有了生命,带着浆水精准地渗透到画意与命纸的缝隙之间,不多不少。
然后,他运用指肚极轻微的力度,配合着呼吸的节奏,如同抚琴按弦般,将那块空鼓的画意,一点点、均匀地、完美地回贴了回去!
整个过程中,破损的边缘没有丝毫移位,颜色没有丝毫晕染,那片原本翘起的画意,就那样严丝合缝地、温顺地贴合在了命纸上,仿佛从未破损过!
完美!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沈师傅,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旁边的年轻修复师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这……这怎么可能?他刚才还笨手笨脚的,怎么突然就……
凌墨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片被完美修复的区域,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他找到了!那种将精神、气息、力量完美统一,灌注于指尖微末之处的感觉!
接下来的工作,凌墨仿佛开了窍。虽然在一些需要多年经验积累的复杂判断上他仍有不足,但在这种需要极致耐心和精微控制的“手上功夫”方面,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负责的区域,效率和质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休息间隙,钟主任过来巡视,看到凌墨案台上那片完美回贴的区域,又看了看其他几位修复师略带复杂的眼神,难得地主动对凌墨开口:“做得不错。有点样子了。”
这已经是钟主任能给出的最高褒奖。
凌墨谦逊地笑了笑:“是沈师傅教得好,我还要学的东西很多。”
沈师傅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淡淡地说了一句:“心思静,手就稳。你小子,是块干这行的料。”
这话从惜字如金的沈师傅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一时间,修复部里关于凌墨只是个“来镀金的明星”的流言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他这种恐怖学习天赋和专注力的惊叹。
凌墨用他笨拙的开始和惊人的成长速度,再次证明了一件事:真正的天才,无论身处哪个领域,都能迅速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故宫修复部的这三个月,对凌墨而言,不仅仅是为一个角色做准备,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和技能的升华。
当他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手指变得越来越稳定,眼神变得越来越专注时,他知道,距离真正成为“修复师陈默”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
而韩山平导演的《故宫修复笔记》,也即将正式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