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厅回到幕玄辰所在的偏院,不过百步之遥,我却觉得像是走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世界里,是权谋的棋盘,冰冷的言语与以性命为赌注的契约。那里,皇后是凤,我是凰,我们围绕着“天下”这团烈火,立下了不死不休的盟约。
而另一个世界里,只有摇曳的烛火,满室浓重的药味,以及床榻上那个男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这里没有宸王,没有储君,只有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病人。
而我,刚刚与他的母亲订下契约,他的性命,便是我的投名状,也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的人生,从未如此荒谬而讽刺过。
“秦姑娘。”徐老见我进来,疲惫地站起身,对我拱了拱手,“老夫……要去再煎一副药,殿下这里,还请您多费心照看一下。”
他的眼神里满是血丝,显然已经到了心力交瘁的边缘。皇后带来的“凤卫”都各司其职,守卫着这小小的山谷,她们是战士,不是看护。此刻,唯一能搭把手的,竟只有我这个手臂骨折的“半个伤员”。
我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坐下。
“他的情况,为何会如此反复?”我看着床上那个被高烧折磨得面色通红的男人,低声问道。
“唉……”徐老长叹一声,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力与敬畏,“秦姑娘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的毒热攻心。殿下他……与常人不同。”
“不同?”
“皇室血脉中,有极少数人,会传承一种被称为‘龙气’的力量。”徐老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禁忌,“寻常皇子,龙气只是身份的象征,并无实质。但到了殿下这一代,却不知为何,产生了返祖般的异变。”
“这‘龙气’,在殿下体内,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狂暴力量。它既是天赋,能让殿下在危急关头爆发出远超常人的力量与恢复力;可同时,它也是一道诅咒。”
徐老的声音愈发沉重:“平日里,殿下尚能以极强的意志力将其压制。但这股力量,如同一条火龙盘踞在他的经脉之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给他带来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这也是为何……殿下他总是那般……嗯,清冷寡言,因为他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去与体内的烈火抗争。”
我的心,猛地一颤。
清冷寡言……是因为痛苦?
我从未将幕玄辰这个名字,与“痛苦”二字联系在一起。在我前世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宸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动容。
原来,那不是冷漠,而是在压抑着一场永无休止的、源自身体的酷刑吗?
“那‘乌啼’之毒,本身并不致命,最阴损之处,在于它能引爆人体内的潜藏力量,将其放大百倍。”徐老看着幕玄辰,满眼都是痛心,“如今,龙气被毒素彻底激发,已经完全失控。毒是外敌,龙气是内乱,内外夹击,两股力量在他体内互相撕咬冲撞……殿下此刻,无异于身处炼狱。老夫的药,只能勉力维持,却无法根除。这……是一场真正的生死一线啊。”
徐老说完,又是一声长叹,转身去为他最后的希望而奔忙。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与他。
我沉默地绞干了布巾,轻轻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那惊人的温度,仿佛能将我的指尖灼伤。
我这才真正理解了皇后那句“亲自送他上路,免受折辱”的含义。或许,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
他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英挺的鼻梁滑落。他的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
“水……热……”
他似乎在呓语。我端起桌上的凉茶,用勺子小心地撬开他的唇,喂了几口进去。
茶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眉头依旧死死地锁着,像是在与什么可怕的梦魇缠斗。
我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抛开所有仇恨与戒备地,去观察这个男人。
褪去了权力的光环,剥离了冷酷的伪装,他不过也是一个会受伤、会痛苦的凡人。那张曾让我恨之入骨的脸,此刻写满了脆弱与无助。
仇恨,是一种很纯粹的情感。它需要一个明确的、强大的、冷酷的靶子。
可当这个靶子,在你面前展现出他不堪一击的另一面时,你的恨,便会开始动摇。
我正心绪复杂,出神地望着他。
突然,我的手腕,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抓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箍住了我的骨头。我手臂的伤处被这股巨力牵动,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我惊愕地看向他。
他依旧没有醒来,双眼紧闭,汗如雨下,整个人因为痛苦而微微弓起了身子,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只是凭着本能,抓住了身边唯一能触碰到的东西。
那只手,滚烫、潮湿,充满了搏命般的力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挣扎了一下,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他的五指,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之中。
就在我因为疼痛而蹙眉之际,他干裂的嘴唇,忽然吐出了一个模糊而沙哑的、让我瞬间如遭雷击的称呼。
“母后……”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叫谁?母后?
他把我,错认成了刚刚还在正厅与我针锋相对、运筹帷幄的那位皇后娘娘?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夹杂着一丝苦涩的讥讽,涌上我的心头。
何其可笑!
我,秦家的遗孤,他血海深仇的敌人,此刻,却被他当成了最亲近的母亲。
而他的母亲,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却将他体内的力量视为诅咒,甚至能狠下心,在必要时亲手终结他的性命。
这世间最扭曲、最讽刺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看着他痛苦而毫无防备的睡颜,听着他无意识的、带着一丝依赖与乞求的呼唤,心中那片由仇恨凝结而成的坚冰,竟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宸王幕玄辰。
而是一个,被诅咒的血脉与无尽的痛苦所折磨,在梦魇中,依旧会本能地呼唤母亲的……可怜人。
我的手腕依旧被他死死攥着,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像是要将我一同拖入他那片燃烧的火海。
我没有再挣扎。
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抓着,心中,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我与皇后的赌约,从这一刻起,似乎不再只是一场冰冷的政治交易。它被这个男人无意识的一声呼唤,注入了一份滚烫的、无法忽视的、属于“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