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秋高气爽。
东宫的车马仪仗在晨曦中,以一种压抑的肃穆,缓缓驶出宫门。
没有百官相送,没有仪仗煊赫,只有一百名身着玄甲的东宫亲卫,如一百座沉默的铁雕,簇拥着中央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马上之人,正是太子幕玄辰。
而我,则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混在队伍的末尾,与几名负责后勤的内侍并行。我的禁足令被暂时解除,但那几个奉命看守我的内侍,此刻依然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我,仿佛我不是来记录起居的女史,而是随时可能逃跑的要犯。
我身上穿着便于骑行的窄袖宫装,背上负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里面装着笔墨纸砚,还有系统强制要求携带的简易急救包。这一切,都让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从出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再没看过幕玄辰一眼,但他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存在感,却始终压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他也在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
这场名为“秋猎”的狩猎,猎人与猎物,早已不再是林中的飞禽走兽。他以身为饵,而我,则是那根被他强行握在手中,随时可能崩断的鱼线。鱼线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充满杀机的寒潭。
【环境扫描已启动,持续监控方圆五里内所有动态。地形数据、风速、植被分布模型构建中……】
系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冰冷而高效。我微微垂下眼睑,维持着一副因不善骑术而有些紧张的模样,实则全部心神都已与系统连接,化作一张无形的天网,覆盖着我们前行的每一寸土地。
队伍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了西山的地界。
山路逐渐崎岖,官道变成了仅容两马并行的林间小径。参天的古木遮蔽了天日,光影斑驳地洒下,在地上投射出变幻莫测的诡异图案。秋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暗中窥伺的窃窃私语。
我握着缰绳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里,太适合埋伏了。
幕玄辰却仿佛毫无所觉。他依旧从容地驭马前行,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与身边的亲卫统领谈论着林中雀鸟的种类。他的镇定,要么是源于绝对的自信,要么……就是演给我看的。
他越是如此,我心中的警铃就越是响亮。
大约又行进了半个时辰,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却也变得愈发险峻。
我们来到了一处悬崖峭壁之上。工匠们沿着崖壁,开凿出了一条宽不足一丈的木制栈道,蜿蜒着通向山的另一侧。栈道一侧是坚硬冰冷的岩壁,另一侧则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马蹄踩在厚实的木板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回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队伍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所有亲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幕玄辰行在队伍的最中央,那是理论上最安全的位置。
然而,就在他的坐骑即将踏上栈道最中间,也是视野最开阔、最无处躲藏的那一段时——
【高能预警!检测到三点位强弓弩张力反应!方位:左前方崖顶,正前方林中,右后方山腰!目标已锁定——太子幕玄辰!】
【弹道轨迹计算中……覆盖区域:栈道中心点半径三米内。形成交叉火力,绝无死角!】
【警告!三名弓弩手均为顶尖高手,反应时间不足一息!任何示警呼喊均已来不及!】
系统的警报如同一连串急促的鼓点,在我脑中疯狂炸响!
绝杀之局!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凝固。
我甚至能通过系统的模拟画面,看到那三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弩箭,已经搭在弦上。只等幕玄辰再往前一步,便会万箭齐发!
打翻东西?马匹受惊?这些在紫宸殿用过的、看似“笨拙”的巧合,在此时此刻,在这种以毫厘计算的生死瞬间,根本毫无用处!
我该怎么办?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系统推演中,幕玄辰被三箭穿心,坠落悬崖的血腥画面。
不!
我不能让他死!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犹豫和伪装!
没有时间了!
我猛地一咬牙,双腿狠狠一夹马腹!身下的母马吃痛,发出一声悲鸣,竟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窜出!
“秦女史!”
身后的内侍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队伍因我这突如其来的异动而一阵骚乱,但我的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背影!
就是现在!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我策马冲到幕玄辰的坐骑旁。两马交错的瞬间,我探出早已因恐惧和决绝而颤抖的右手,用尽我毕生的力气,对准他的后心,狠狠地——
推了过去!
“砰!”
那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幕玄辰完全没有防备,或许他想过我会用各种方式示警,却绝没有想到我会用这种大逆不道、形同刺杀的方式!
他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猛地一晃,随即猝不及防地,向着栈道内侧的岩壁方向,重重地滚落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乎就在他身体离开马鞍的同一瞬间——
“咻!咻!咻!”
三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山间的宁静!
三支通体漆黑、箭簇狰狞的弩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幕玄辰刚才所在的位置!
“噗!噗!噗!”
弩箭巨大的力道,竟是直接穿透了马鞍,深深地扎进了他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体内!骏马连悲鸣都没能发出一声,便轰然倒地,巨大的身躯撞在栈道的护栏上,险些翻下悬崖。
而那三支弩箭的箭尾,还在因为巨大的动能而疯狂嗡鸣,仿佛死神的狞笑。栈道上被它们贯穿的孔洞周围,坚实的木板已经出现了蛛网般的恐怖裂痕。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风声、鸟鸣、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三支兀自颤抖的黑色弩箭,无声地宣告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凶险。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先是看到了三支足以致命的冷箭,然后,他们的目光才缓缓地、僵硬地,转向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
那个,亲手将太子殿下推下马背的掌宫女史。
“保护殿下!”
“拿下这个刺客!”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冲天的暴怒!亲卫统领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怒吼。数十名亲卫下意识地“锵啷”一声拔出佩刀,刀剑出鞘的寒光晃得我睁不开眼。他们如同一道钢铁的洪流,瞬间将我团团围住,无数把冰冷的刀尖,齐齐对准了我。
他们眼中的杀意,比方才那三支弩箭,还要冰冷,还要刺骨。
我坐在马上,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我甚至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将我彻底笼罩。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被所有人认为已经遇刺、或是被我“谋害”的男人,却动了。
被推倒在地的幕玄辰,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没有去看那三支致命的弩箭,也没有去看他惨死的爱马。
他只是掸了掸沾染在衣袍上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经历生死一线的,根本不是他。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惊骇的亲卫,越过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剑,牢牢地、死死地,锁定了被包围在中心的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都退下。”
他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亲卫们迟疑着,握着刀的手却没有放下,脸上写满了不解和警惕。
幕玄辰没有再重复第二遍,而是径直朝我走来。亲卫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他一步,一步,踏着那发出“咚咚”声的木板,最终停在了我的马前。
他抬起头,仰视着依旧骑在马上的我。深邃的凤眸里,倒映着我惨白的面容和无措的惊恐。
良久,他终于开口。
“回宫之后,”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来书房见我。”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复杂难辨的波澜,像是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我们……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