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明总管“请”出了明光殿。
身后,是丝竹管弦与欢声笑语,仿佛刚才那一场惊变从未发生。身前,是寂静幽深的宫道,只有巡逻禁军的甲胄摩擦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人押解我,但我知道,前后左右,至少有四道隐晦而锐利的气息,将我牢牢锁定。我像是被无形蛛网缠住的飞蛾,任何一丝异动,都可能招致雷霆一击。
明总管在我身前半步的位置,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引着路。他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东宫,承乾殿。
这里是太子的书房与寝殿所在。此刻,殿内灯火通明,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所有的宫人都被遣退,偌大的宫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幕玄辰已经换下那身狼狈的朝服,穿了一件墨色暗纹的常服。他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身形挺拔如松,却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寒。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衣袂飘飘,也吹得我心底发寒。
“殿下。”我低头,躬身行礼。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通过窗户的倒影,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身体。那是一种审视、剖析、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警告:目标人物精神力场极度不稳定,攻击性等级:高。请宿主避免一切刺激性言行。】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客观。
我当然知道。此刻的幕玄辰,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在明光殿的所作所为,不仅让他当众出丑,更触动了他内心最敏感、最警惕的那根弦。
他不会相信任何巧合。在他眼中,我今晚的行为,必然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转身。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杀意。
“说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谁派你来的?秦威?皇后?还是……老二?”
他每说一个名字,周身的气压就更低一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寒意压下,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回殿下,没有人派奴婢来。”
“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讥讽的冷笑,“那么,你是想告诉孤,今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不是意外。”我摇了摇头,语速平稳而清晰,“是一场……补救。”
幕玄辰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我没有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抢先说道:“殿下,奴婢有一个问题。如果奴婢想要害您,为何要选择在明光殿,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用一种最愚蠢、最引人注目的方式?”
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泼您一身热汤,除了让奴婢自己立刻被拖出去乱棍打死,对您又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场闹剧,最大的受害者,除了颜面尽失的您,不就是奴婢自己吗?”
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冰封的眼眸。他眼中的杀意,凝滞了一瞬。
“那你的意思是?”他眯起了眼睛,危险的气息愈发浓重。
“奴婢的意思是,奴婢是在救您。”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奴婢不知道那杯酒里有什么,但奴婢看到了那个给您斟酒的宫女。”
“她的手,从拿起酒壶开始,就一直在以一个极细微的频率颤抖。她的呼吸,比常人急促了至少三成。她的眼神,在看向您时,没有敬畏,也没有紧张,而是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这些细节,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或许只有奴婢注意到了。奴婢来不及示警,更不能开口指认,那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那一瞬间,奴婢唯一能做的,就是制造一场混乱,一场足以打断您喝酒的混乱。”
我摊开双手,姿态坦然而无畏。
“泼洒热汤,是奴婢在那一刻,能想到的最有效,也是最愚蠢的办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您身上,而忽略那杯真正要命的酒。您或许会觉得屈辱,但至少,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说完了。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幕玄辰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两道x光,试图将我的灵魂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我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我的逻辑,无懈可击。
我的表演,天衣无缝。
但我知道,真正能说服他的,不是这些。而是他自己饮下那杯酒后,身体最真实的感受——那股突如其来的、抚平一切燥热与暴戾的清凉。
那是我的薄荷脑与穿心莲药丸的功效,也是他此刻无法解释的疑点。
他,是一个聪明人。
“你叫秦卿。”许久,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是。”
“秦威的女儿。”
“是。”
“你说,你想成为孤的眼睛。”
“是。”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却带着一丝玩味与探究。
“很好。”他走到我面前,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高,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今晚,你这双‘眼睛’,确实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你这双手,也给孤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他的拇指,在我下颌的皮肤上缓缓摩挲,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控制力。
“孤,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要么,孤现在就杀了你,一了百了。要么,你就真正成为孤的‘眼睛’,只为孤一人所用。去看孤看不到的阴暗,去听孤听不到的密谋。但作为代价,你的命,从此刻起,就是孤的。孤让你生,你便生。孤让你死,你便要毫不犹豫地去死。”
“你,选哪一个?”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选择。
“奴婢的命,从决定追随殿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您的了。”我垂下眼帘,声音平静地回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的伪装已经被看穿。
然后,他松开了手,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
“明总管。”他淡淡地开口。
一直守在殿外的明总管,立刻推门而入,躬身道:“殿下。”
“从今天起,秦女史的饮食起居,由你亲自负责。没有孤的命令,不准她离开承乾殿半步。”
“……是。”明总管的眼神在我身上扫过,充满了复杂。
“另外,”幕玄辰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明总管,“去查查,今晚宴会上,二皇子身边,是不是少了一个贴身的内侍。”
明总管接过纸条,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奴婢遵命。”
待明总管退下,殿内又只剩我们两人。
“秦卿。”
“奴婢在。”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幕玄辰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桌上的奏折,声音冷得像冰,“孤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我知道,我赌赢了。
用一场泼在太子身上的热汤,我终于,撬开了他信任的第一道门缝。
但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我将彻底失去自由,活在他无时无刻的监视之下。
我的脚下,不是平坦的青云路,而是更深、更险、一脚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