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铃声爬上井口,却并未消散,而是凝成一滴极重的光。
那光悬在夜空,像一枚被钉死的晨星,照出井外竟是一座无人之城。
城名早已剥落,只剩半截匾额,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踏出井沿,脚下并非砖石,而是一层薄薄的铜镜,
镜里倒映着“我”——却穿着缺舌兽的龙袍,眉心朱砂已褪成灰白。
镜中“我”先开口,声音从脚底传来,像隔着一层棺盖:
“第七子,你带回的年号,天下已无人敢听。”
我低头,发现铜铃正在融化,
铃壳化作细沙,顺着指缝漏进镜里,
把镜中“我”的五官逐一填平,
最终变成一张无面的皇榜,
榜文空白,只等一个“名字”去犯罪。
二
我抬手,想撕下皇榜,
指尖却先被榜沿咬破,
血珠滴落,竟在空白处自动长出字——
不是“无晟”,而是“无年”。
二字一成,整座城忽然失去岁月:
风停了,却仍在吹;
灯灭了,却仍在亮;
更鼓不敲,却自有三短一长的回声。
居民从街巷走出,
他们没有脸,只有一张口,
口内衔着自家门牌,
牌上数字从“壹”到“柒”,
却唯独缺“捌”,
像被谁提前抽走,
以防下一个皇帝借尸还魂。
他们围着我,口衔门牌,
齐声咀嚼,
咀嚼声聚成一句含糊的朝贺:
“万岁——无年之皇。”
三
我试图否认,
却发现自己已坐在一面倒悬的龙辇上。
辇顶朝下,辇底朝天,
由四根极粗的黑发牵引,
发梢系在四座城门的门环——
东门环衔青龙舌;
西门环衔白虎舌;
南门环衔朱雀舌;
北门环衔玄武舌;
四舌皆被割断,
断口滴落却不是血,
而是一粒粒细小的铜铃,
落地即长成无脸孩童,
他们围辇奔跑,
边跑边唱:
“无年无月无日辰,
第七骨铃做君臣;
先敲三短后一长,
皇袍里面裹灰磷。”
歌声未绝,
龙辇已升到城中央的“无名台”上空,
台基由遗诏残绢叠压而成,
台顶摆着一口铜缸,
缸面铸着“晟”字,
却被人为剜去“日”部,
只剩“成”与“一”,
像一句未写完的诅咒。
四
铜缸内盛满灰烬,
灰面浮着半截舌根,
舌根仍跳,
像离水未死的鱼。
我被迫俯首,
后颈被四舌之力按下,
额头“无年”二字顿时烙进缸沿,
灰火轰然亮起,
映出我未来二十四时的剪影:
第一时,我将下诏,
命天下人交出姓名,
集中焚于鹿台;
第二时,我将自焚,
火舌只烧龙袍,
不烧骨;
第三时,我将复活,
借灰中舌根为舌,
却再发不出人声;
第四时,我将裂舌为铃,
分赐七位新皇子,
让他们在下一轮里,
继续背诵“无年”。
剪影放完,
灰火骤灭,
只剩那半截舌根,
忽然弹起,
“啪”地贴到我上颚,
像给一口空棺钉上最后一颗钉。
五
我顿觉口腔生满铜锈,
牙齿逐一脱落,
每落一颗,
便在空中长成一枚小小玉玺,
玺底统一刻着“无年”二字,
玺钮却各自不同:
或为我父皇的指骨;
或为我母后的耳廓;
或为我七位皇兄的眉心痣;
最后一枚,
竟是我刚刚失去的舌头,
舌背隆起,
形成一条极细的脊,
脊上串着七颗心脏,
心脏同时跳动,
发出极轻的“叮——”,
像铜铃的遗言。
七玺围我旋转,
转够七圈,
忽然一齐坠向无名台,
把台面砸出七口深井,
井壁迅速生长铜镜,
镜中各映一段倒流的岁月:
鹿台火倒卷为日;
鸩池水倒升为月;
乱丘骨倒生为林;
无名城倒回为诏;
诏书倒回为舌;
舌头倒回为铃;
铃壳倒回为“我”。
六
七井既成,
整座城开始下沉,
像一块被水浸软的纸。
我仍倒悬龙辇,
却不再受四舌牵引,
而是被七井同时吸住,
四肢与头颈分别朝向不同的镜光。
镜光里,
各有一个“我”正被剥皮、
被拆骨、
被铸铃、
被铭诏、
被奉为人皇、
被贬为遗孤、
被终于无名。
七种结局同时灌进我体内,
却找不到出口,
只能在胸腔里互相撕咬,
咬到第七下,
传国之心忽然自裂,
裂口爬出那只缺舌兽,
兽身已缩成手掌大,
却仍衔着那枚铜叶,
叶上“无年”二字正在滴血。
它把铜叶递给我,
示意我反扣在眉心,
我照做,
“无年”顿时烙进颅骨,
像给一册空白史书盖上最后的玺。
七
刹那间,
所有声音消失,
连心跳也被抽走。
我看见自己正从七井中央缓缓浮起,
却不是人形,
而是一张被叠成方胜的遗诏,
诏心裹着那半截舌根,
诏背却写着——
“朕已无名,
天下亦当无年;
既无年,
则无月无日无辰;
既无辰,
则第七子亦无需再诞。”
方胜展开,
我便展开;
方胜合拢,
我便合拢。
展开与合拢之间,
只剩一条极细的缝,
缝里透出微光,
像铜铃最后裂开的刃。
我顺着刃口爬出去,
发现井已消失,
城已消失,
连黑夜也消失,
只剩一片白地,
地上一无所有,
却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皇榜,
榜文空白,
唯右下角钤有一印,
印文逆刻,
需得蘸血才能显形。
八
我咬破指尖,
却发现血已透明,
像被“无年”漂洗过的水。
透明血滴落皇榜,
竟沿纸纹游走,
自动拼成一行小字:
“第七子,
你既已替天下除去岁月,
便该替岁月除去天下。
去吧,
以无年之名,
以缺舌为铃,
以自身为诏,
去告诉所有尚在呼吸的城——
从今往后,
皇历止于‘无’,
而遗诏,
始于你。”
我读罢,
皇榜便自行起火,
火色透明,
烧而不焚,
只把空白处一点点烧成“灰”,
灰却不落,
而是升上天空,
补回那枚被钉死的晨星,
星得灰而重燃,
发出极轻一声“叮”,
像铜铃在母腹里初啼。
九
我伸手想抓住那粒星,
却只抓住一把风。
风在我掌内迅速结晶,
凝成最后一枚铜铃,
铃壳完整,
铃舌缺缺,
缺口正是我眉心被烙的“无年”形。
我摇铃,
却再发不出三短一长,
只剩一截极长的沉默,
像被抽走所有鼓点的更鼓。
沉默扩散,
白地随之龟裂,
裂缝里涌出透明的水,
水面积出一座倒影城:
城里人来人往,
皆有面孔,
却无人识我;
他们使用日历,
却只到“除夕”便撕碎,
因下一页空白;
他们传颂皇帝,
却只记得“第七子”,
因年号已佚;
他们口衔铜铃,
却摇不出声,
因铃舌全被提前征用,
去补全那枚升上天空的星。
十
我站在水边,
把缺舌铜铃轻轻放入。
铃沉而不没,
只在水面浮出一圈细纹,
纹形恰是一口井,
井内倒映着我——
却不再是人,
而是一张被展开到无限大的遗诏,
诏心空白,
唯右下角有一粒小小的朱砂,
像谁遗落的一滴血,
又像谁提前写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