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跟随两名丽竞门执事走在黄昏渐深的长安街巷,感觉与之前任何一次行走都截然不同。空气仿佛凝固了,周遭的喧嚣——归家贩夫的最后吆喝、里坊间隐约传来的犬吠、乃至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唯有我们三人脚下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慌。
他们一前一后,将我夹在中间,步伐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精确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没有交谈,没有多余的眼神,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这种极致的纪律性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远比金吾卫的盘问更让人窒息。
我尝试在脑海中呼唤那该死的电子音,希望能得到哪怕一丁点的提示或帮助,但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系统被动隐匿模式”——这七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切断了我与回家之路最直接的联系,也让我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孤身陷敌营。
他们带我走的并非繁华主干道,而是专挑那些越来越偏僻、越来越昏暗的小巷。坊墙高耸,投下浓重的阴影,偶尔有一两盏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衬得阴影处更加深邃难测。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把我带到某个荒无人烟的角落直接“处理”掉?
就在内心的恐慌逐渐升级时,我们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坊墙前停了下来。这面墙与周边别无二致,青砖斑驳,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前面那名执事,也就是出示令牌的那位(我暗自给他起了个代号“青甲”),伸出手,在有规律的几块砖石上或轻或重地叩击了数下。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一块约一人高的墙体,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门户。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甬道,墙壁上镶嵌着稀疏的、散发着惨淡绿光的萤石,光线不足以照亮全貌,只能勾勒出粗糙的石阶轮廓,更深处则是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一股混合着泥土、锈迹和某种奇异香料(有点像檀香,但又多了点腥气)的阴冷气息,从甬道深处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请。”青甲侧身,依旧是那副毫无波动的语气。
我喉咙有些发干,深吸了一口那阴冷的空气,迈步踏入了甬道。身后,墙体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的光线和声音。我们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地底深处。
甬道向下延伸了大约二三十级台阶,然后变得平直。脚下的路不再是石板,而是某种夯实过的土地,走在上面声音沉闷。萤石绿光摇曳,映得前面带路的青甲和后面压阵的另一名执事(代号“青乙”)的脸庞明明灭灭,如同鬼魅。
我强迫自己观察四周。甬道两侧时而会出现一些岔路,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香料味道似乎更浓了,还隐约能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像是金属摩擦或是水流滴落的声音,来源难辨,更添诡异。
这里就是丽竞门的老巢?或者说,是其中一个据点?比想象中更加隐秘,也更加……非主流。这环境氛围,拍鬼片都不用额外布景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点不同于萤石绿光的光芒。那是一种稳定的、偏向白色的冷光。随着我们靠近,光线越来越亮,甬道也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开阔许多的空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厅堂。厅堂的穹顶很高,上面似乎镶嵌着一些能自发光的晶体,提供了主要光源,让整个空间虽然处于地下,却亮如白昼,只是这“白昼”的光线带着一股子冰冷的质感。厅堂的支柱是粗大的石柱,上面雕刻着并非龙凤祥瑞,而是一些从未见过的、形态扭曲的异兽图案,与之前那面令牌上的兽纹风格一致,透着一股蛮荒诡异的气息。
厅堂内并非空无一人,可以看到一些同样穿着青色或深灰色劲装的人员在无声地走动、交接文书、或是操作着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布满齿轮和刻度的复杂器械。他们彼此之间极少交谈,即便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使得整个大厅虽然有不少人,却呈现出一种图书馆般的寂静,只有那些器械发出的细微嗡鸣和齿轮转动声清晰可闻。
这里不像是一个政府衙门,更像是一个……高度组织化、且品味独特的地下科研基地兼情报中心。
青甲青乙没有在大厅停留,而是引着我穿过厅堂,走向侧面的一条廊道。廊道两侧是一个个石室,大多数石门紧闭,门上没有标识,只有编号。最终,我们在廊道中段的一扇石门前停下。青甲再次用特定节奏敲了敲门。
“进。”一个略显低沉,但异常平稳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石门向内开启。里面是一间不算太大,但陈设齐全的石室。有书架,有卷宗柜,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散乱的卷宗、图纸。书案后坐着一个人。
此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很难再找出来的那种。但他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颜色似乎比常人要深一些,当他目光扫过来时,给人一种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感觉。他穿着深灰色的常服,而非劲装,腰间也没有佩刀,只是手指上戴着一枚材质不明的黑色指环,指环表面刻着与令牌上类似的简化兽纹。
他,应该就是青甲口中的“门主”?丽竞门的最高首领?看起来未免也太……低调了。
“门主,人带到了。”青甲躬身汇报。
那人(暂称他为灰衣人)放下手中的一卷帛书,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打量了片刻,然后对青甲青乙挥了挥手。两人一言不发,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石门。
石室内只剩下我和他两人。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攀升。
“坐。”灰衣人指了指书案前的一张胡凳。
我依言坐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家伙的气场,比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要强,那是一种内敛的、源于绝对掌控力的压迫感。
“鄙姓苏,单名一个胥字。忝为丽竞门掌事之一。”他开口自我介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阁下便是寒先生?海外归来之士?”
“正是。”我点头,心里快速盘算着。掌事之一?看来丽竞门内部层级不低,这人还不是最大的头头。他直接点明“海外归来”,是掌握了什么,还是仅仅基于我在西市的表现推测?
“寒先生不必紧张。”苏胥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笑意,“丽竞门虽负监察之责,却也非不通情理。请先生来,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澄清一些疑惑。”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可不敢真信。请教问题需要用这种方式“请”人来这地下迷宫?
“苏掌事请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我嘴上说着套话,心里加了一句:言多必失,能糊弄尽量糊弄。
苏胥没有立刻发问,而是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正是我在墨韵斋书肆里,用毛笔写下的那份二元一次方程解法!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连这个都拿到了?动作太快了!是当时围观的士子中有人汇报,还是书肆老板?或者……丽竞门的眼线无处不在?
“此法,精妙绝伦,思路奇崛,非中原现有算学体系所能涵盖。”苏胥用手指轻轻点着那张纸,“李昀郎君称之为‘直指算法’,言是海外孤本。苏某好奇,是何等海外之地,能有如此迥异的算学传承?先生师门,又在何方?”
来了,核心问题来了。我早就料到会盘问这个。
我定了定神,按照之前打好的腹稿回答:“回苏掌事,在下自幼随师漂泊,居无定所。师门避世已久,名号不便外传。至于海外之地,大洋浩渺,岛屿星罗,名称与中土迥异,即便说出,掌事恐亦未曾听闻。此法确是师门先贤,于推演天地规律时,偶然所悟,代代相传,完善而成。” 我把一切都推给虚无缥缈的“海外师门”和“天地规律”。
苏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等我说完,他才缓缓道:“天地规律……有趣。那么,先生在安巴尔胡商处,用以计算香料账目的‘推演算术’,亦是此类?”
他连香料摊的事情都知道!而且点明了是“推演算术”!看来我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在丽竞门的监视之下?或者说,他们是从结果反推,调查了所有与我接触过的人?
“正是。”我只好承认,“不过是些便于计算的技巧罢了,与算经大道相比,微不足道。”
“技巧?”苏胥摇了摇头,那双深色的瞳孔注视着我,“能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技巧,往往蕴含着更深层的‘道’。丽竞门职责所在,对于任何可能扰动现有秩序、尤其是涉及‘机巧’、‘术数’之流的事物,都需格外关注。”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据安巴尔及其子所言,先生计算时,并未借助算盘,而是以炭笔于地上书写奇异符号,速度极快,结果极准。据李昀及在场士子所言,先生解《方程章》难题,亦是信手拈来,符号算法,闻所未闻。苏某不禁要问,先生所用符号,代表何意?其背后运转之逻辑,根源何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此法,究竟是人创之术,还是……天授之法?或者说,先生与近日长安城中,某些悄然流传的‘异兆’、‘诡物’,是否有所关联?”
异兆?诡物?我心头狂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长安城里除了我,还有别的“异常”?或者说,丽竞门一直在监控这类超自然现象?我的穿越和系统,被他们归类为此了?
绝对不能承认!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苏掌事此言何意?在下所学,皆是师门历代先贤智慧结晶,乃是实打实的人创之学,与什么‘天授’、‘异兆’绝无干系!那些符号,不过是师门为了便于推演而独创的标记,如同算筹代表数字一般,有何奇怪?莫非在中土,创新算法、使用新符号,便是异端,便是诡物不成?”
我试图偷换概念,将问题引向学术争论和排外保守的方向。
苏胥静静地看着我表演,既未动怒,也未相信。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片刻后,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人创之学……也好。”他不再纠缠那个问题,转而问道:“那么,先生此番入长安,所为何事?游历?访友?还是……另有目的?”
“游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久闻长安盛景,心向往之,故而入城一观。并无特定目的。”
“哦?”苏胥尾音微微上扬,“既然如此,先生可愿暂留长安?丽竞门对先生之学颇感兴趣,或可聘先生为‘客卿’,专司一些……复杂计算与机巧推演之事。酬劳、待遇,皆可从优。也免得先生漂泊无依。”
招安?想把我控在丽竞门手下,慢慢研究?我心中警铃大作。一旦答应,就等于进了笼子,生死不由自己,系统的秘密暴露的风险也极大。
“多谢苏掌事美意。”我连忙婉拒,“只是在下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且师门有训,所学不可轻授,更不可为特定权柄所用。游历完毕,便需离去,不敢久留。”
石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苏胥只是看着我,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那“笃笃”的敲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仿佛敲在我的心脏上。
我不知道这番应对是否能过关。丽竞门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他们的底线又在哪里。
许久,苏胥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人各有志,不便强求。不过,先生之学,毕竟新奇。在先生离开长安之前,恐怕还需随时接受丽竞门的问询。此外,”他话锋一转,“为免先生‘奇术’流传过广,引发不必要的动荡,还请先生暂时不要将此类算法再传授他人。这也是为了先生的安全着想。”
这是要限制我的行动和知识传播?软禁加禁言?
我心中憋闷,但却无法反抗,只能低头应道:“……在下明白了。”
“很好。”苏胥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配合”表示满意。他按了按书案旁的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很快,石门再次打开,青甲青乙走了进来。
“送寒先生回去。”苏胥吩咐道,又补充了一句,“‘保护’好先生的安全。”
“是!”
“保护”二字,他咬得稍重,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我站起身,向苏胥拱了拱手,转身跟着青甲青乙离开了这间令人压抑的石室。走出地下厅堂,再次穿过那条幽暗的甬道,当那扇暗门在身后关上,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但自由)的空气时,我才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虽然暂时获得了有限度的“自由”,但我知道,丽竞门的视线,已经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在了我的身上。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而脑海中,那沉寂了许久的电子音,在我踏出暗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刚恢复连接的杂音:
“脱离高强度监控范围……系统隐匿模式解除……能量收集功能恢复……”
“警告:管理员已引起本土高阶秩序力量‘丽竞门’的重点关注。后续行动风险等级提升至‘高’。”
“新任务触发:在丽竞门监控下,生存并继续收集能量(进度:11\/100)。任务提示:寻找‘混乱’中的‘秩序’,或‘秩序’中的‘变数’。”
混乱中的秩序?秩序中的变数?这提示还能再模糊点吗?!
我看着长安城上空那轮清冷的月亮,只觉得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这梦枕长安,渡的到底是归途,还是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