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那扇轻轻合上的玻璃门,仿佛不是隔开了空间,而是隔开了焱与整个正常世界的最后联系。他被独自留在那片象征着最终审判的寂静里,王经理最后那句带着轻蔑的“认清自己”,如同恶毒的诅咒,在他空荡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解除劳动合同。
辞退。
失业。
这些词汇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冰冷沉重的铁链,将他牢牢锁在了失败的耻辱柱上。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张椅子上僵坐了多久,直到有同事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似乎是hR那边派人来与他进行离职面谈和手续办理。他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那人去了hR办公室,听着对方用职业化的、毫无感情的语调陈述着补偿金、社保转移、工作交接等事宜。
他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是麻木地点头,在需要签名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支笔握在手里,重若千钧,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自己的墓碑上刻字。
回到工位,他开始收拾个人物品。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一本写满了会议记录却毫无用处的笔记本,几支快没水的笔,一个小小的、蒙尘的绿植盆栽……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散发着一种被遗弃的、失败者的气息。同事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想尽快消失。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恍惚。当他抱着那个装着他寥寥无几个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公司大门时,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感觉自己像个突兀的、被从时间洪流中抛出的一块垃圾。
世界依旧喧嚣运转,而他的世界,已经停滞,并且从内部开始腐烂。
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他将纸箱随意扔在角落,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然后,他再次把自己摔进那张旧沙发,一动不动。失业的恐慌、被否定的屈辱、对未来的茫然……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和最后一点力气。
他渴望睡眠,渴望逃离,哪怕那个梦境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土,也比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要好。他闭上眼,拼命想要沉入那片精神的荒原,仿佛在那里,他至少还能“存在”,哪怕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囚徒。
意识,在极度的精神耗竭下,再次开始模糊、下沉……
……
他“睁开眼”。
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梦境废土。暗灰色的、布满裂缝的云海,如同凝固的尸骸。天空中是那几颗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残星。裂开的王座冰冷而粗糙,提醒着他昨日的惨败。
但与上次醒来时那彻底的死寂不同,这一次,他感觉到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这嗡鸣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向,而是弥漫在整个废土世界的背景音里,像是这个世界垂死挣扎的脉搏,又像是某种庞大机器在远处持续运转的噪音。
他尝试移动,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他的意志如同泥牛入海,这个世界拒绝了他的掌控。他像一个幽灵,在自己昔日的王国里徘徊。
他“走”下王座(更像是意念驱动的漂浮),在那片破碎的云海上“行走”。脚下的触感虚浮而不真实,裂缝深处那跳动的乱码和错误色彩,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吸引力,仿佛在诱惑他坠入那彻底的虚无。
他看到了更多被现实侵蚀的痕迹。一片区域的云海,凝固成了类似办公室天花板那种网格状吊顶的形态,上面还悬挂着扭曲的、如同灯管般闪烁不定的光带。另一处,几座崩坏的山峦残骸,其形状隐约能看出是堆叠的文件柜和显示器的轮廓。
这些景象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幻象,而是如同伤疤一样,固化在了这片梦境废土之上。现实,已经不仅仅是入侵,它是在这里殖民了。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飘荡,感受着这双重绝望的压迫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片尤其浓重的、如同石油坑般的云海裂缝。
在那片浓郁的黑暗边缘,他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淡蓝色光芒的光点。
那光点非常微弱,如同夏夜萤火,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存在,并且散发着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纯净而柔和的气息。
那是什么?
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对任何“异常”事物的最后挣扎,他向着那个光点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了。那光点并非悬浮在黑暗中,而是依附在一小片极其罕见的、尚未被完全污染的、呈现出原本乳白色的云气之上。那片洁净的云气只有巴掌大小,在那片庞大的黑暗映衬下,渺小得可怜,却顽强地抵抗着周围的侵蚀。
而那个淡蓝色的光点,就在这片洁净的云气中心,如同心脏般缓慢而稳定地搏动着。
当焱的意念靠近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波动。那并非王经理阴影带来的冰冷否定,也不是这片废土弥漫的绝望死寂,而是一种……宁静的、带着些许悲伤,却又蕴含着某种坚韧力量的意念。
这意念很模糊,无法形成具体的语言或图像,但它传递出一种感觉,仿佛在说:“存在过,便是意义。破碎,并非终结。”
这是……什么?
是这个世界残存的最后一点“灵性”?是他自己潜意识深处,那被现实碾压得几乎消失的、对美好事物的最后一丝眷恋和不甘?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但这微小的光点和它所带来的那一丝迥异的感觉,像一滴清水,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带来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清凉与触动。
他试图用意念去触碰那光点,去感受更多。但那光点似乎非常脆弱,他的意念稍微靠近,它就微微荡漾,仿佛随时会熄灭。他不敢再贸然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在这片代表着他彻底失败的梦境废土中,这一点微弱的蓝光,成了唯一不同的色彩,唯一不是绝望的象征。
它太渺小了,渺小到根本无法改变这片废土的万分之一。它无法修复王座,无法驱散黑暗,甚至无法净化它依附的那一小片云气之外的任何地方。
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宣告。
宣告着,即便是在最彻底的崩塌中,也可能存在着没有被完全吞噬的东西。
就在这时,那低沉嗡鸣的背景音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稳定电流的声响,与那蓝光的搏动隐隐契合。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那由办公室天花板异化而成的网格状云层下方,一道细微的、如同数据流般的光丝极快地闪过,其轨迹……似乎并非混乱,而是带着某种**短暂的、规律性的脉动**?
这些细节转瞬即逝,几乎像是错觉。
焱停留在那点微弱的蓝光前,久久没有移动。
现实的绝望依旧沉重如山,梦境的废土依旧死寂无边。他被辞退的事实无法改变,他内心的创伤依旧鲜血淋漓。
然而,看着那一点倔强闪烁的蓝光,感受着那丝迥异的宁静与坚韧,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如同黑暗中萌发的极其脆弱的嫩芽,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
如果……如果这个世界,这个梦,并非只有“主宰”和“崩溃”两种极端状态呢?
如果,在绝对的掌控与彻底的失败之间,还存在着别的……可能性?
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他依旧迷茫,依旧痛苦,依旧看不到任何出路。
但纯粹的、自我毁灭般的绝望,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依旧徘徊在这片精神的废土上,但这一次,他的目光,除了投向那些破碎与黑暗,也开始尝试着,去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小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