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灼痕
老城区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陈默踩着积水走进楼道时,三阶台阶的裂缝里正往外渗暗红色的水。他掏出钥匙串晃了晃,黄铜钥匙在昏暗里划出冷光,像极了小时候在火葬场后门捡的碎玻璃——那时他总蹲在槐树下看焚尸炉的烟囱,看灰黑色的烟卷着火星子往上飘,直到被风吹成星星点点的灰烬。
“吱呀——”
三楼转角的铁门突然开了道缝。
陈默的拇指在钥匙柄上掐出红印。这栋楼的三零二空了快十年,据说前租客是个烧窑匠,某天夜里连人带家被一场大火吞了,消防队来的时候只扒出半块烧熔的铜锁。
门缝里飘出焦糊味。不是垃圾腐烂的酸臭,是带着松木香气的、很干净的焦味,像奶奶以前在灶膛里烧松针时的味道。
“谁在里面?”陈默的声音撞在楼道墙上,弹回来时散了大半。他明明记得上周路过时,三零二的门缝里还塞着物业贴的封条,米白色的纸边角都卷了毛边。
现在封条没了。
门又往外推了半寸,露出里面昏黄的光。不是灯泡的冷光,是跳动着的、暖融融的橘黄色,像……像火。
陈默后退半步撞在栏杆上,铁艺栏杆的冰凉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忽然想起搬家那天,中介张姐塞给他一张黄纸,说这楼里“有点东西”,让他贴在门后辟邪。当时他只当是老人们的迷信,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哗啦——”
三零二的门彻底开了。
穿堂风卷着焦味扑过来,陈默看见屋里的地板上画着奇怪的图案,是用暗红色的粉末撒的,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黑痕。图案中央蹲着个小孩,背对着他,手里正把玩着什么发亮的东西。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儿?”陈默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这才发现小孩的衣服不对劲——那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和领口都缝着补丁,样式是几十年前的老款。
小孩没回头,手里的东西转得更快了。那是个铜制的小玩意儿,形状像只蜷着的猫,表面被磨得锃亮,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光。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陈默往前走了一步,脚刚踏上三零二的门槛,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低头看时,发现自己踩碎了半块烧焦的骨头,灰白色的断面里还嵌着点红黑色的东西。
小孩突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不像活人的声音,倒像烧裂的木头在响,“咔嚓,咔嚓”的。
“它说,你身上有它要的东西。”小孩转过脸来。
陈默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那根本不是小孩的脸。
皮肤是半焦的黑褐色,像被火燎过的猪皮,紧绷在骨头上,嘴角咧开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最吓人的是眼睛,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没有眼珠,只有跳动的火光在里面明明灭灭,映得周围的焦皮闪闪发亮。
“它要什么?”陈默的腿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他看见小孩手里的铜猫眼睛位置,有两个小小的火苗在烧,橘黄色的,像两颗凝固的火星。
“你的影子。”小孩抬起焦黑的手,指向陈默的脚边。
陈默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扭曲着,边缘像被火烤过一样卷起来,变成焦黑的波浪形。更可怕的是,影子的胸口位置有个洞,圆乎乎的,边缘同样是焦黑的,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它说,你的影子里有它的骨头。”小孩把铜猫举起来,火光从猫的眼睛里漏出来,在陈默脸上投下两个跳动的光斑,“五十年前,它被压在窑底下,骨头都烧成了灰,只有一块卡在砖缝里,没烧干净。”
陈默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起来了,搬进这栋楼的前一晚,他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浑身是火,正往砖窑里扔什么东西,嘴里还念叨着“骨归土,火归心”。
“它说,要拿你的影子补它的骨头。”小孩咧开嘴笑,焦黑的嘴唇裂开道缝,里面渗出红黑色的液体,“这样它就能从窑里出来了。”
铜猫的眼睛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陈默觉得有股热浪从脚底涌上来,像踩进了烧红的铁板。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挣扎,边缘的焦黑越来越深,胸口的洞也越来越大,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救……救命……”陈默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小孩站起来,手里的铜猫开始发烫,表面的黑漆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金属。“它说,谢谢你把封条扔了。”小孩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粗哑而苍老,像烧裂的陶管在响,“它等这一天,等了五十年。”
火光突然大盛,陈默看见墙壁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缝往下流,在地板上汇成小溪,流进那个粉末画的图案里。图案开始发光,边缘的黑痕渐渐变成红色,像一条条小火蛇在爬。
“骨归土,火归心……”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荡,陈默感觉自己的影子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正一点点被从身体上剥离。他想挣扎,却发现四肢已经不听使唤,皮肤像被火烤着一样疼。
就在这时,他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张姐大着嗓门喊他的名字:“小陈!你在家吗?我给你送新的辟邪符来了!”
火光猛地一暗。
小孩和铜猫都不见了,屋里的图案也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灰烬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陈默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小陈?你在三零二门口干嘛?”张姐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急促的脚步声,“跟你说过别靠近这屋!当年烧窑匠就是在这儿……”
陈默抬起头,看见张姐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张黄纸符,脸色白得像纸。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脚下,突然尖叫起来:“血!地上有血!”
陈默低头,发现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摊暗红色的液体,正慢慢渗进地板的缝隙里,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迹,像一道永远也洗不掉的灼痕。
而他的影子,胸口那个洞还在。
只是这一次,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地跳动着,像一颗小小的、燃烧着的火星。
第二章 窑魂
张姐的辟邪符最终还是贴在了陈默的门后。黄纸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边缘还沾着点糯米粒。她临走时反复叮嘱,让他千万别再靠近三零二,说那烧窑匠的魂魄附在了火上,专找身上带“火性”的人索命。
“你属火,又是晚上七点生的,正是火气最旺的时候,最容易被缠上。”张姐往陈默手里塞了把桃木梳,梳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我奶奶传下来的,你带在身上,能压一压火气。”
陈默攥着桃木梳,指腹蹭过梳齿上的刻痕,冰凉的木头触感稍微压下去点心里的慌。他想把昨晚的事告诉张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自己看见个焦皮小孩?说自己的影子被挖了个洞?张姐怕是会直接把他送精神病院。
“这楼以前是烧窑厂的宿舍吧?”陈默看着窗外的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蜿蜒的水流,像一条条小蛇在爬。他查过这栋楼的历史,民国时期这里是个瓷窑厂,后来改成了工人宿舍,三零二的位置正好是当年的窑口。
张姐的脸色暗了暗,往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那烧窑匠姓王,是厂里最厉害的师傅,烧出来的瓷器能映出人影。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疯了,整天说窑里有东西,要拿活人的骨头献祭才能平息。”
“献祭?”陈默的手紧了紧,桃木梳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可不是嘛。”张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像是在驱邪,“那时候厂里的人都说他中了邪,把他锁在屋里。结果当天夜里就起了大火,整栋楼烧得只剩框架,消防队从窑里扒出七八个骨头架子,都烧得黏在一块儿了。”
陈默想起梦里那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想起他往窑里扔东西的动作,心里突然一沉:“那些骨头……”
“谁知道是哪来的。”张姐站起来要走,手刚碰到门把手又停住了,“对了,今晚别关灯。十二点的时候要是听见敲门声,千万别开。”
张姐走后,陈默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惨白的光线照在地板上,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影,那些阴影像活物一样蠕动着,边缘泛着淡淡的橘黄色,像火焰的光晕。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桃木梳,眼睛盯着门口。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有人在外面走路。
墙上的时钟慢慢爬到十一点。
突然,屋里的灯闪了一下。
不是所有的灯都闪,只有客厅的吸顶灯,暗了一秒钟又亮起来,光线比刚才暗了点,带着点昏黄。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吸顶灯是上周刚换的,瓦数足够大,不可能突然变暗。
“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陈默握紧桃木梳,踮着脚走过去,卧室门虚掩着,里面黑沉沉的,刚才明明开了台灯。
他推开门,台灯果然灭了。但地板上并没有掉东西,只有他的影子趴在地上,胸口那个洞比早上更大了,边缘的焦黑已经蔓延到肩膀。
“骨归土,火归心……”
低低的声音从衣柜里传出来,像有人在里面磨牙。陈默看见衣柜的门缝里透出橘黄色的光,焦糊味顺着门缝往外钻,比昨天更浓了。
他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桃木梳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衣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里面挂着的衣服开始晃动,不是被风吹的,是自己在动,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最上面的那件外套突然掉下来,露出后面挂着的一件蓝布褂子——和昨天那个小孩穿的一模一样。
“它说,你把它的梳子捡起来了。”
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陈默感觉有热乎乎的气息吹在脖子上,带着松木的焦香。他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但肩膀上却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像有人搭了只手。
低头看时,他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有个焦黑的手印,五个指印清晰可见,边缘还冒着淡淡的白烟。
“啊!”陈默抓起地上的桃木梳,使劲往肩膀上拍去。桃木梳碰到手印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响,像热油滴在了冰上,一股刺鼻的焦味涌出来。
衣柜里的光突然灭了。
陈默趁机冲进卧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像被开水烫过一样,低头看时,那个焦黑的手印已经淡了点,但还是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亮斑。陈默看见自己的影子躺在亮斑里,胸口的洞正在慢慢扩大,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阴影在洞口处蠕动着,像火苗在跳动。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了。
很轻,很有节奏,一下,一下,不快不慢,像是用指关节敲的。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张姐的话,十二点的敲门声不能开。
“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外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小伙子,开门呐,我的猫丢了,你看见没?”
是那个烧窑匠的声音!陈默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梦里那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浑身是火,正往窑里扔骨头。
“我没看见!你走吧!”陈默的声音在发抖,他死死盯着门口,看见门缝里透进来的光正在一点点变暗,变成橘黄色,像……像火。
“它是只铜猫,”外面的声音更近了,几乎贴在门板上,“眼睛是用红玛瑙做的,你真没看见?”
铜猫!陈默想起那个小孩手里的铜猫,想起它眼睛里跳动的火苗。
“没看见!”陈默抓起桃木梳,紧紧握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尖利而刺耳,像指甲刮过玻璃:“它就在你屋里!在你的影子里!”
陈默猛地看向自己的影子,胸口的洞口处果然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动,形状像只蜷着的猫。
“啊!”陈默吓得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床腿上。
“咚!咚!咚!”
敲门声变得急促而响亮,门板在震动,上面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门缝里的橘黄色光芒越来越亮,焦糊味顺着门缝往里钻,越来越浓。
“骨归土,火归心……”外面的声音在念咒,“五十年了,该还给我了……”
“咔嚓!”
门板上突然出现一道裂痕,从门锁的位置一直延伸到地面,橘黄色的光从裂缝里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跳动的光带。
陈默看见裂缝里有只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眼珠,只有跳动的火苗在里面烧。
“啊!”他抓起桌上的台灯,使劲往裂缝处砸去。台灯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灯泡碎了,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外面的敲门声停了。
裂缝里的眼睛也消失了,橘黄色的光慢慢暗下去,变回原来的白色。
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十二点。
陈默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看着门板上的裂缝,边缘已经被熏成了黑色,还残留着淡淡的焦味。
过了很久,他才敢站起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三零二的门开着,里面漆黑一片,像个张着嘴的黑洞。
而他的影子,胸口那个洞里的黑影已经消失了。洞口处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凝固的血,又像烧干的火星。
第三章 铜猫
第二天一早,陈默就去找了张姐。
他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包括那个小孩、铜猫、敲门声,还有肩膀上的焦黑手印。张姐听得脸色发白,手里的茶杯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地。
“你……你真看见铜猫了?”张姐的声音都在发颤,她从抽屉里翻出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
“嗯,小孩手里拿着的,铜制的,像只蜷着的猫。”陈默的肩膀还在疼,虽然没昨天那么厉害,但那个焦黑的手印还在,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张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把木牌递给陈默,声音压得极低:“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以前是看风水的,说这楼底下压着个东西,是当年烧窑时没处理干净的窑魂。”
“窑魂?”
“就是窑火成精了。”张姐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后接着说,“烧窑匠最忌讳的就是烧活人骨,说是会让窑火沾了阴气,变成邪火。当年那个王师傅,就是因为在窑里烧了不该烧的东西,才被邪火缠上的。”
陈默想起梦里往窑里扔东西的男人,想起那些被烧得黏在一起的骨头,胃里一阵翻腾:“他烧了什么?”
“不知道。”张姐摇摇头,“只知道那场火之后,窑里就再也烧不出好瓷器了,总是烧到一半就裂开,里面还嵌着头发丝一样的东西。后来厂子倒闭,改成了居民楼,但总有人说晚上听见窑里有动静。”
陈默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想起自己影子里的那个洞,想起那个焦黑的手印,想起外面那个咬铜猫的声音。
“那个铜猫……”
“是镇窑的东西。”张姐打断他。
第四章 窑底
张姐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陈默的心上。他握着那块刻着符号的木牌,指腹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突然想起三零二地板上那个用暗红色粉末画的图案——那些扭曲的线条,分明和木牌上的符号有几分相似。
“那图案是用来干什么的?”陈默的声音发紧。
“是唤魂阵。”张姐的脸色比纸还白,“用活人骨磨成粉,混合着窑火的灰烬画的,能把被窑火困住的魂魄引出来。那个小孩……恐怕就是被王师傅烧死的人之一。”
陈默猛地想起踩碎的那半块焦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桌子站稳,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王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爷爷留下过一句话。”张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耳语,“‘骨不全,火不宁,铜猫泣血,窑门自开’。”
“铜猫泣血?”陈默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刚才没注意,胸口那个洞里的黑影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边缘还在微微跳动。
张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它已经开始认主了!铜猫在你影子里待得越久,就越难剥离,等它彻底融进你的影子,王师傅就能借着你的身体从窑里出来了!”
话音刚落,楼道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像是有人拖拽东西的声音,从三楼一直延伸到楼下。
陈默和张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去看看。”陈默抓起桃木梳,又把那块木牌塞进裤兜。他知道躲不过去了,那个王师傅,或者说被窑火缠上的魂,已经盯上了他。
楼道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焦糊味,三零二的门大开着,里面的地板已经被烧得焦黑,那个唤魂阵的图案正在发光,暗红色的粉末像活物一样蠕动着,汇聚成一条小溪,顺着地板的裂缝往下渗。
“它在往楼下走。”张姐的声音发颤,她指着楼梯转角处,那里的墙壁已经被熏成了黑色,隐约能看见一道往下延伸的焦痕,“楼下……是当年窑口的位置。”
陈默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跟着那道焦痕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发烫的地板上,仿佛脚下就是熊熊燃烧的窑火。走到一楼时,焦痕突然拐进了楼梯间下方的储藏室——那扇门常年锁着,积满了灰尘,此刻却虚掩着,里面透出橘黄色的光。
储藏室的门被推开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松木的焦香和淡淡的血腥味。陈默看见里面的地板上有个洞口,黑沉沉的,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像是被人硬生生炸开的。
洞口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石头。
“王师傅就在下面。”张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指着洞口边缘散落的几块骨头,“那是……那是当年被他烧死的人的骨头。”
陈默深吸一口气,抓起墙角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照进洞口下方的空间——那是个低矮潮湿的窑洞,四壁都是烧得发黑的砖块,角落里堆着些破碎的瓷器,釉面上隐约能看见扭曲的人脸。
窑洞的中央有个火堆,正熊熊燃烧着,火焰是诡异的青蓝色。火堆旁蹲着个身影,背对着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正把玩着那个铜猫。
是那个小孩。
不,不对。陈默的手电光晃了晃,照亮了那人的侧脸——皮肤是焦黑的,嘴角咧开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跳动着青蓝色的火苗。
是王师傅。他变成了那个小孩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王师傅转过身,手里的铜猫在火光里泛着红光,“我等你很久了。”他的声音一半是小孩的尖利,一半是老人的粗哑,像两块烧红的铁板在摩擦。
陈默举起铁棍,手却在发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把铜猫还我。”王师傅的头歪了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陈默的影子,“它在你影子里,带着我的骨头。”
“你的骨头?”陈默猛地想起张姐的话,想起那些被烧黏的骨头,“你当年在窑里烧的,是你自己的孩子?”
王师傅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在窑洞里回荡,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不听话,总往窑里跑,被窑火烫了手还哭,吵得窑神不安生。”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铜猫,声音突然变得温柔,“我把他烧了,混在瓷土里,这样他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陈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那些瓷器里嵌着的“头发丝”是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窑火会变成邪火——那是一个父亲亲手烧死自己孩子的怨气,和窑火缠在了一起,成了永不熄灭的执念。
“骨归土,火归心……”王师傅喃喃自语,手里的铜猫突然发出刺眼的红光,“它说,只要把你的影子填进去,它就能变成真正的猫了。”
陈默的影子在火光里剧烈地扭动起来,胸口的洞口越来越大,里面伸出无数只焦黑的小手,抓着他的脚踝,要把他拖进洞里。
“它不是猫!”陈默举起铁棍,朝着火堆冲过去,“它是你儿子的魂!被你困在铜猫里五十年,不得安息!”
王师傅猛地站起来,转过身,黑洞洞的眼眶里喷出青蓝色的火苗:“你懂什么!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离开我!”
他把铜猫往火堆里一扔,青蓝色的火焰瞬间暴涨,舔舐着窑洞的顶部。陈默看见铜猫在火里融化,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小块骨头——那是块孩童的指骨,在青蓝色的火焰里发出淡淡的白光。
“就是现在!”张姐突然喊道,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朝着火堆撒过去,“用木牌镇住它!”
陈默想起裤兜里的木牌,他咬着牙,无视那些抓着脚踝的焦黑小手,猛地将木牌扔进火堆。
“滋啦——”
木牌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青蓝色的火苗突然向后退缩,露出一个扭曲的人脸轮廓,正发出凄厉的尖叫。那是王师傅的魂,被木牌上的符号镇住了。
“骨归土,火归心……”陈默突然想起梦里那句话,他抓起地上的几块骨头,朝着火堆扔过去,“你的骨头,该还给大地了!”
每一块骨头落入火堆,青蓝色的火焰就减弱一分。当最后一块骨头被扔进去时,陈默看见那个扭曲的人脸轮廓慢慢平静下来,变成一个七八岁小孩的模样,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朝着他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谢谢你。”小孩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接着,他转身扑向那个焦黑的身影。王师傅的魂愣了一下,伸出焦黑的手,轻轻抱住了小孩。
青蓝色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那个铜猫已经彻底融化,变成一滩暗红色的金属,凝固在灰烬里。
窑洞突然开始摇晃,头顶落下簌簌的灰尘。
“快走!这里要塌了!”张姐拉着陈默往洞口跑。
陈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堆灰烬里,两块骨头紧紧依偎在一起,慢慢沉入黑色的泥土里。
第五章 余烬
当陈默和张姐从储藏室爬出来时,整栋楼都在摇晃,墙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像是随时都会坍塌。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出单元门,站在雨里看着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轰隆——”
一声巨响,三楼的位置突然塌了下去,扬起漫天的灰尘。紧接着,整栋楼像被无形的巨手推倒的积木,慢慢倾颓,最终在一片烟尘中归于沉寂。
雨还在下,冲刷着地上的灰烬和血迹,也冲刷着陈默肩膀上那个焦黑的手印。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困扰了他几天的印记,正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阳光虽然被乌云遮挡,但路灯的光线里,影子完整无缺,胸口那个黑洞已经不见了,边缘的焦痕也褪去了,只剩下一个正常的、随着身体晃动的轮廓。
“结束了。”张姐的声音带着疲惫和释然,她看着那片废墟,“五十年了,终于结束了。”
陈默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片废墟。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平静。他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小孩,想起那个最终抱住孩子的焦黑身影,想起那句“骨归土,火归心”——或许,对于被窑火困住的魂来说,回归大地,才是最终的解脱。
第二天,陈默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这个城市。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只是给张姐留了张字条,感谢她的帮助。
他去了南方的一个海边小城,租了间能看见海的房子。那里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没有焦糊味,也没有若有若无的火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默渐渐淡忘了那栋烧毁的居民楼,忘了那个焦黑的小孩,忘了那个青蓝色的火堆。他找了份在图书馆整理旧书的工作,每天和泛黄的纸页打交道,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海边下着暴雨,狂风卷着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陈默坐在窗边看书,台灯的光线温暖而柔和,在地板上投下他的影子。
突然,他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是从阳台传来的。
陈默皱了皱眉,起身走过去。阳台的门是关着的,但玻璃上却多了一道焦黑的痕迹,形状像只蜷着的猫。
他的心猛地一沉。
推开阳台门,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腥味。栏杆上放着一个东西,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是那个铜猫。
它明明已经在窑火里融化了,可现在却完好无损地躺在栏杆上,表面被磨得锃亮,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小小的、发红的石子,在雨夜里闪着诡异的光。
陈默的呼吸瞬间凝固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在台灯的光线里,影子的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黑影,边缘泛着淡淡的橘黄色,像一颗没有熄灭的火星。
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团火,青蓝色的,在黑暗中跳动着,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骨归土,火归心……”
低低的声音顺着海风飘过来,带着松木的焦香,像那个穿蓝布褂子的老人在耳边低语。
陈默慢慢伸出手,拿起栏杆上的铜猫。它很烫,温度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要烧穿他的皮肤。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火点燃,就永远不会熄灭。
就像他影子里的那颗火星,就像远处海面上跳动的那团青蓝色的火焰,就像那个永远困在窑火里的执念。
雨还在下,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有人在烧裂的木头里,轻轻拨动着未熄的余烬。